第3章(4/5)
床上朝后滑了一段距离。
他转头去看,杨煊正低头看他脚腕上的那个刺青,刺青已经开始结痂了,有些疼,也有些痒。
“哥哥。
”汤君赫叫他。
杨煊抬眼看着他,因为眼窝略深,当他直直地看向某个人的时候,总是显得有些深情,靠近了再看,又觉得那抹深情只是假象,眼神里只有冷漠而已。
但他们现在这样对视,汤君赫却觉得他既看不到深情也看不到冷漠,他只觉得杨煊的眼睛黑沉沉的,像那天火烧云褪去后一片幽深的海面。
他爬过去触碰杨煊的性器,那里的欲望是关于他的,他伸手解开最上端的那颗纽扣,用牙齿咬着拉锁的锁头,一格一格地将拉链拉下来。
汤君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凭着本能,想让杨煊为他起更多的反应,当半硬的性器完全勃起,隔着一层布料暴露出完整的形状时,他觉得内心涌上一种强烈的满足感。
而杨煊也并没有阻止他,他只是用那种黑沉沉的眼神看着他。
汤君赫隔着内裤去舔弄那个部位,那里已经很硬了,在棉质布料上印出些许水迹,分不清是他的唾液还是性器分泌的体液。
他凑近了把那个进入过他身体的性器掏出来,它几乎要弹到他脸上,以至于他下意识朝后躲了一下。
杨煊伸手扶住了自己充血的性器,在他嘴角拍打了两下。
汤君赫凑上去舔它,把上面咸腥的液体舔光了,然后张口含住它,他努力地将它全部吞下去,可是它太大了,以至于他吞下一段时退了出来,缓了口气才吞得更深了一些。
龟头抵着喉咙的感觉让他有些想要干呕,但是他忍住了。
他尝试着吞吐,在吞得浅些时用舌尖钻入顶端的小孔,划过龟头与茎身连接的地方,继而吸着气将那根东西全部吞咽下去。
杨煊伸手按着他的头发,用的力气并不大,但却足够掌控汤君赫,他在他的口腔里进出,抵到他的喉咙口,那里有时会收缩一下,就好像汤君赫高潮时绞紧的身体内壁一样。
汤君赫的口腔已经有些发麻了,但他还是卖力地吞咽着杨煊的东西。
他注意到在他做出吞咽的动作时杨煊会微微皱一下眉,那是他克制欲望的本能反应。
汤君赫很喜欢他的这个反应。
他感觉杨煊进出的动作快了一些,口中的性器也随之胀得更大,他以为杨煊会这样射进来,他希望他射进来,他喜欢杨煊的一切,但在他这样想的时候,杨煊握着自己的东西退了出来,精液几乎就是在那一瞬间射出来的,射在了汤君赫的脸上。
白灼的液体挂在他的头发上,睫毛上,脸颊上,还有一些留在那两片嫣红的嘴唇上。
汤君赫对于喷射在脸上的液体有些不知所措,他有片刻的恍神,微微失神地抬头看向杨煊,杨煊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两下,手上用了些力气,然后从床头桌上抽出了纸巾,抬着他的下巴将他头发和脸上的精液一点一点擦干净。
扔掉纸巾之后,他捧着汤君赫的脸,俯下身在他的嘴唇上用力地吻了一下。
他们这晚又做了一次,杨煊握着汤君赫的腰,很深地进入他。
“纹在腰上也不错。
”做到一半的时候杨煊忽然这样说。
“如果你喜欢的话……”汤君赫被顶得断断续续,字不成句地说,“我,我再去……纹一个。
”他们做过很多次了,他知道他哥哥喜欢从后面进入他,以往他有时会要求转过身,因为他想看着杨煊做,但这一晚他几乎在竭尽全力地配合杨煊,他把腰塌下去,屁股翘得很高,让杨煊一次又一次进入他。
过了很久之后,汤君赫才明白过来那晚自己献祭式的心情从何而来他想做得更好一点,想让杨煊记住他,即便杨煊以后会和别人做这些事情,他也希望杨煊能在某一瞬间想起自己,青涩的也好,淫荡的也罢。
那晚他们做了很多次,但过了很久之后,汤君赫才明白过来那晚自己献祭式的心情从何而来他想做得更好一点,想让杨煊记住他,即便杨煊以后会和别人做这些事情,他也希望杨煊能在某一瞬间想起自己,青涩的也好,淫荡的也罢。
在他们都疲倦地躺下之后,汗津津的汤君赫靠在杨煊身上,他想到一周的期限已经到了,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说出要走的话,他还是不想跟杨煊分开。
他太贪心了。
他们听着潮汐的声音聊天,杨煊忽然问他以后想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汤君赫说,“以前我想过做一个医生。
”“嗯?”杨煊问,“为什么?”“我姥姥小时候得病,医院的人说治不好,我那时候就这样想了,”汤君赫听着杨煊的心跳声说,“但现在我觉得,如果跟你在一起的话,做什么都可以。
”没有得到杨煊的回应,汤君赫继续说:“不参加高考也可以。
”“翘掉复试,又翘掉高考?”汤君赫没说话,但他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
可是汤小年会疯的。
他继而又想到这一点。
“哥哥,明天我能不能给我妈妈打个电话?”汤君赫小声问。
“打吧。
”杨煊说。
他又拨开了汤君赫的额发,伸手去触碰那一小块疤。
也许他们很快就会消掉了,他想。
汤君赫一夜也没睡着,他的右眼皮一直跳,汤小年曾经说过“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不知是不是受了这个心理暗示,他总觉得不太踏实。
杨煊似乎也没睡好,他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着,听着窗外的树叶声和潮水声,天刚蒙蒙亮,汤君赫就睁开了眼,他试探着低声说:“哥,你醒了吗?”“嗯,”杨煊抬起手背盖着自己的眼睛,“现在打电话?”“打吧……”汤君赫说。
对于他一大早就起来打电话的做法,杨煊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坐起来,将听筒递给汤君赫,然后按了几个键,让汤君赫继续拨手机号。
跟上次不同的是,这次的嘟嘟声响了好一会儿,那边才接起电话。
汤君赫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几乎有些害怕开口了,他紧紧地握着听筒叫了一声“妈妈”。
“你还记得你有个妈啊?”汤小年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但又出奇的平静。
汤君赫的不安感被压下去了一些,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涌上一股侥幸心理,觉得说不定自己还能和杨煊多待几天,但汤小年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刚刚落下的心脏骤然提了上去。
“杨煊在你旁边吧?”汤小年在电话里用那种出奇平静的语气说,“你告诉他,他那个人渣爹啊,只剩一口气了,赶紧回来给他送葬吧。
”
第64节
第七十六章汤君赫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打懵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妈,你说什么?”“你啊,你让杨煊听电话吧。
”汤小年有气无力地说。
她话语中的无力感顺着电话线丝丝缕缕地钻进汤君赫的耳朵里,汤君赫指尖的颤抖在顷刻间爬满了全身,他倏地开始浑身发抖,抖着把听筒交给了杨煊。
接过听筒的那一刻,杨煊的脸上就结了一层凝重的霜,接电话的时间每过一秒,这层霜就要厚上一分,等到接完电话,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凝固得犹如冰封了,握着听筒一动不动地发怔。
汤君赫怕极了,他的牙齿打着颤,从喉咙里面挤出来的声调也是颤的:“哥……”见杨煊还是怔着不动,他又抖着声音叫了一声。
他伸手去握他哥哥的手,可是他们的手都是冰凉的,谁也给不了谁一丝温度。
杨煊这才回神,他脸上那层厚重的冰层就在这一瞬间碎裂了,暴露出了一个十八岁少年在突遭变故时的脆弱和不知所措。
他继而阖上眼,将脆弱全部敛在薄薄的眼皮之下,然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声音哑得变了调:“回去吧。
”回程的路途远没有来时顺利,通往省城的航班由于省城暴雨而全部遭到取消,他们只能先坐飞机到达燕城,然后再坐火车中转到润城。
机场上各种语言齐齐地朝他们耳朵里涌上来,过往行人的脚步声匆忙而凌乱。
杨煊脚下的步子比来时迈得更快一些,手上紧紧地握着汤君赫的手腕。
汤君赫几乎跑着才能跟上他,他的手腕被杨煊攥得生疼,那几根收紧的五指好像紧贴着他的骨头,可是他一声也不吭。
尽管对杨成川一直心存恨意,但在这一刻他也只是感到惊慌和无措。
十几个小时后,飞机落地,他们在燕城坐上了火车。
不知从哪个城市开始,雨就开始一直不停地下,越是靠近润城,暴雨就越是瓢泼。
汤君赫从来没有见过杨煊这样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浑身上下透着颓唐和疲惫,凸起的喉结偶尔因为吞咽而上下滑动,以往的骄傲与闲散此刻在他身上荡然无存。
汤君赫去接了热水,他用手碰了碰杨煊的胳膊:“哥……”杨煊睁开眼,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汤君赫被吓了一跳,他看到他哥哥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哥,你喝点水。
”汤君赫把水递到他眼前,小声说。
“你喝吧。
”杨煊哑声道,他微微坐直了身体,伸手捏了捏眉心,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快到了。
”汤君赫说着,伸手去握杨煊的手。
以往杨煊的手指总是微凉而干燥的,但此刻那五根手指都是冷硬的,从骨头缝里朝外冒着寒气。
已经过了十几个小时,杨煊还是不敢相信杨成川突遭意外的事情,但汤小年在电话里的语气让他不得不信。
“你爸啊,就差一口气等着你回来呢,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回来看看这个人渣吧。
”“你说是不是报应啊,每年润城都要防汛,怎么偏偏今年的事情就让他赶上了。
”杨煊觉得这可能是杨成川使出的一招苦肉计,专门为了骗他们回润城而编造出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在他见到杨成川的第一眼,他就要不顾晚辈身份,狠狠地朝他抡上一拳。
前座的窃窃私语这时清晰地传过来,让他心里仅存的一丝侥幸彻底破灭了。
“听说是在前线视察,刚接受完采访,记者收了机器,突然山上就爆发了泥石流,有一块山石砸到头上,当场就不行了。
”“才40岁,太可惜了,电视上看着一表人才的,”说话的人啧了一声,“这得对家庭造成多大打击啊。
”“听说刚二婚不久,唉……”一声欲言又止的叹息终止了前面的两人关于这件事的讨论。
汤君赫觉得握着自己手指的那只手骤然缩紧,他的手指几乎要被捏断了,他转过头看杨煊,杨煊还是闭着眼睛,额角凸起一条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突突地跳动着。
润城被这场猝不及防的暴雨席卷,街道上的雨水翻滚着涌入下水道,排水落后的老城区内,马路上的积水已经漫过小腿。
连续几天的暴雨让这座小城的交通系统几近瘫痪,街上仅有的零星几辆车正趟着水艰难行驶。
陈兴冒着雨来了,他头发上滴着水,跟在后面给他们俩撑伞,自己淋在外面:“快点,快上车!”车载广播上的所有当地频道都在播放杨成川遇难事件的新闻:“17日晚八点,副市长杨成川在得知蒙县突发泥石流灾害后,于第一时间亲临一线组织抢险救援工作,而就在蒙县居民安全撤离受灾地区之后,年仅40岁的副市长杨成川突遭当地小范围泥石流爆发,被山上滚落的一块山石砸中头部,当场陷入重度昏迷。
目前,杨副市长正在医院紧急抢救当中,记者将会持续跟踪报道此事。
据统计,这场泥石流已造成蒙县13人死亡,25人重伤,目前受灾地区全部居民已安全迁出。
据防汛办相关负责人介绍,本次降水覆盖面广,局部强度大,各区县……”杨成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生命会以这种方式终结。
那天是自主招生复试的时间,汤君赫翘了考试,汤小年把所有的怒火和怨气都集中在他身上,疯了似的让他把儿子还给他。
“你那个宝贝儿子是同性恋!”杨成川一怒之下朝她喝道。
汤小年愣了一下,随即以高他几度的声调骂回去:“杨成川你疯了吧,他是我儿子,他也是你儿子!”“你看看你养出了一个什么好儿子!”杨成川说完走进书房,重重地摔上门,坐到木沙发上心烦意乱地抽烟,耳朵里除了瓢泼大雨打在窗户上的噼啪声,就是汤小年在外面聒噪的骂声。
杨成川几经克制才没把事情的真相吐露出来,事实上在杨煊带着汤君赫离开的那天,他就大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杨煊和汤君赫离开坐实了他们“同性恋”的事实,这件事情太荒唐了,杨成川难以置信的同时怒火中烧,比收到那条短信时还要愤怒百倍。
本想将这件事情告诉汤小年,但汤小年当晚几近崩溃的神情让他难以开口,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劝慰她,说杨煊只是要带着君赫出去玩几天,不会出事,让她别太冲动。
杨成川到底是一家之主,他不能跟汤小年一起变成崩溃的疯子,一家里总得有一个冷静清醒的人。
他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见识过的场面也不少,处理事情的情商还是有的。
劝完汤小年,他强自冷静下来,捋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打算先将这件事瞒过汤小年,把兄弟俩劝回来,从头到脚地狠抽一顿,再把杨煊亲自押到国外。
至于汤君赫,这次他非要找个心理医生过来,里里外外地给他治一遍!如果下个周这两人还没回来,他非得亲自去国外把他俩拎回来,真是荒唐至极!听着汤小年在门外的骂声,杨成川狠狠地抽了几下烟,然后掏出手机给几天前打过来的那个座机号拨了回去,依旧是占线。
他按捺住火气,翻出手机上的短信界面,平息了一下心中的怒火,强自镇静地给杨煊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所有的内容都为一个主题服务赶紧回来,别胡闹了!杨成川刚将短信发出去,市防汛办的负责人突然来了电话:“杨副,蒙县出大事了,丰原山突然爆发了泥石流,山下那个村全给淹了砸了!”杨成川当即意识到大事不好,表情一肃,问道:“死人了没?”“死了,唉……现在已知的死了三个,具体数字还没统计出来,现在正组织村民往外撤出……”“我马上赶过去。
”杨成川立即站起来掐了烟,披上一件西服,领带也没来得及打,司机也顾不上叫,冒着雨就到车库里开车。
润城多雨,防汛工作一直都是重中之重,今年上面将这个重任交给了他,这是对他能力的认可,也将是他日后升迁的重要一步。
现在蒙县泥石流造成伤亡,他这个总督察无论如何也逃脱不过事后追责,他得在第一时间赶过去补救。
事实上那天他去到蒙县之后,救灾抢险工作已经组织得差不多了,泥石流已经爆发过一轮,雨势也小了一些。
电视台有记者过来采访,为了追求现场感,他们就站在一片泥泞的山脚下进行采访。
杨成川先是总结了抢险工作的进程,又反思了防汛工作的不到位,最后保证会厘清事件责任,安抚好受难家庭,做好善后工作。
短短几句话将事情概述得清晰有力,杨成川在镜头前的表述能力向来稳妥。
但就在接受完采访的几分钟之内,杨成川刚想将防汛办负责人叫过来痛骂一顿,第二轮泥石流突然在他身后爆发,在他还未意识到头顶危险的时候,就被一块从山顶滚落下来的山石砸得失去了意识。
***重症监护病房里安静得犹如一片死寂,杨成川吊着最后一口气等着他的两个儿子回来。
他的呼吸微弱到几近停止,但心跳还在勉力维持着,一天前医生已经宣告了他脑死亡的消息,停止了抢救工作。
脑死亡,意味着杨成川已经无法感知到外界的任何变化,此刻他像一棵被暴雨砸垮的植物,毫无意识地等着呼吸终止的那一刻。
杨煊疾步走进病房,汤君赫在后面跟着进来。
神情憔悴的汤小年伸手拉过汤君赫,叹了口气。
杨成川的秘书退后一步,给走过来的杨煊让路。
以往意气风发的杨成川此刻脸上带着呼吸机,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以此维持着他奄奄一息的生命。
杨煊走过去,俯身看着病床上的人。
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人渣杨成川吗?杨成川明明要比病床上的这人高一些,壮一些,可是这具虚弱的身体上顶着的这张脸又的确是杨成川,他看了十七年,不会认错自己的爸爸。
杨成川紧闭着双眼,就好像已经死了一样,只有旁边的心电图机在在滴滴地响着,显示着他身上的最后一丝生命迹象。
杨煊咽了咽喉咙,伸手握住杨成川的手,手臂上凸起的青筋暴露着此刻他内心翻滚着又被压抑下去的情绪。
他对着杨成川低声叫了一声“爸”,声音已经哑得不像他了。
杨成川已经失去意识了,他感知不到周围的变化,也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可是在杨煊喊了这一声“爸”之后,他的眼皮动了动,睁开了双眼,涣散的瞳孔看向杨煊,好像突然要活过来了一样。
杨煊猛地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医生,哑声道:“他的眼睛……”医生也注意到杨成川睁开眼,靠过来扒开他的瞳孔看,随即无能无力地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没有影像,睁眼只是无意识地条件反射。
“爸……”杨煊又叫了一声,杨成川这次却没有任何反应。
杨煊盯着他半阖的眼睛看了半晌,终于无力地垂下头,缓缓地在病床边半跪下来,额头贴着杨成川冰凉的手。
他的头深埋着,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哭了。
杨成川涣散的瞳孔已经动不了了,他睁眼的方向面向着床尾的汤君赫,他的心跳越来越微弱,可是还不肯停止,好像还在等着什么。
见惯了生老病死的医生实在不忍心,看着汤君赫提醒道:“叫一声‘爸’吧,他在等着。
”汤君赫微凸的喉结动了一下,但两片嘴唇却紧闭着,抿成了一条线。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肯叫他一声“爸”。
“叫吧,”汤小年别过脸,“让他安心走。
”汤君赫垂下眼睛,他的拳头紧攥着,不住地抖,短短的指甲陷进了手心里,却还是一声也不吭。
汤小年伸手拍他的手臂:“你就叫一声。
”汤君赫几不可见地摇了一下头,他比当年的汤小年还要倔。
“滴”的一声长响打破了空气中的一片死寂,心电图机的屏幕上拉出一条直直的线,杨成川的最后一口气也断了。
十几年前他就试探着从汤君赫口中讨到一声“爸爸”,但直到生命终止的这一秒,到底他也没等来这一声。
第七十七章润城的雨势终于小了下来,关于这场伤亡数十人的泥石流灾害一时引起了全国上下的关注,杨成川临死前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访在电视上轮番播放,铺天盖地的报道都在哀悼他的英年早逝。
“英年早逝!副市长杨成川因医治无效逝世享年40岁”“只身赴前线组织泥石流抢险救援副市长杨成川不幸罹难”“润城副市长抢险遭遇泥石流不幸遇难生前仍记挂灾难善后工作”……留给杨煊脆弱的时间并不多,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上再无人依靠,他很快就强打起精神,应付前来采访的媒体、好心慰问的来客,还有各种待办的繁琐程序。
对着媒体,他说了数十遍的“不接受采访,抱歉”,对着来客,他说了不下百遍的“谢谢”。
他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那样,跟汤小年划清了彼此应该承担的责任,陌生而客套地商量各种后事。
自打汤小年搬来这个家里,他们从来都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过这么多话。
他那副因为闲散而看上去总有些吊儿郎当的肩膀,陡然间平直地像是能背负起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
杨成川被医护人员推出病房,汤小年却并没有跟着跑过去。
她坐到病房外的椅子上,头埋在圈起来的手臂里。
汤君赫蹲在她旁边,叫了她一声“妈妈”,他以为她哭了。
“这里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去让陈兴把你先送回去,”汤小年抬起头,她看上去有些憔悴,但脸上却没有哭意,她转身去翻自己包里的手机,“我给他打个电话,你先去楼下等着。
”没等汤君赫开口,她就抬高声音催道,“快去啊,耽误了这么多天的课,你还想不想高考了?”汤君赫只能起身朝楼下走,下到二楼时,突然有记者扛着摄像机过来采访,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请问杨副市长那晚出门前在家里做什么?”“杨副市长平时关心你的学习和生活吗?”汤君赫对着黑洞洞的镜头愣了一下,随即转身朝一侧走,想要避开媒体的采访。
但记者很快跑着跟上来:“麻烦您配合一下采访,这对杨副市长也是一种悼念。
”见汤君赫只是低头朝前走,她试图跑上前拉他的胳膊。
汤君赫想找一个卫生间躲进去,走到走廊中段的时候,正撞上了在二楼办理手续的杨煊。
杨煊看了一眼扛着机器的记者,抓过汤君赫的胳膊朝楼梯口走,脸上挂着霜一样冷漠:“不接受采访,抱歉。
”“他是个好市长,应该也是个好父亲吧?”记者不死心地争取道,“我们会做成一个专题报道,以后会成为很珍贵的影像资料。
”“不需要。
”杨煊冷淡地从唇间吐出这三个字,看上去拒人千里之外,然后拉着汤君赫的手腕快步走下了楼梯。
不知是因为他眉目间缀着显而易见的戾气,还是因为他语气中的冷漠加重了那种抵触的态度,那个女记者跟着跑到医院门口,便没再跟上来。
摆脱了记者,杨煊短暂地卸下了冷漠的防备,浑身上下又写满了消沉和颓唐。
他松开汤君赫的手腕,手插进兜里摸索了一圈,没摸到烟,这才想起烟全落在了千里之外的酒店里。
他们站在医院门口伸出的房檐下面,外面的雨还在下着,空气中充斥着潮湿的水汽。
“哥,你要抽烟吗,”汤君赫说着,转头用目光寻着附近的超市,“我帮你去买……”“回去吧,”杨煊的声音听上去仍是沙哑的,“这里太乱了。
”陈兴这时也从楼上下来了,他走到门口对杨煊说:“我先把小赫送回家,走,”他拍了拍汤君赫的后背,“这里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我们先回去。
”每个人都让汤君赫离开这里,于是他就只能像个置身事外的外人一般地,看着他们为杨成川的离世悲痛不已、忙里忙外。
汤君赫坐到车上,看着不断拍打在车窗上的雨点和街边飞速掠过的树干。
相比他们上个周离开时,润城的春意似乎并没有更浓一些。
在他还没来得及从那场充满着咸腥海水味儿的梦中醒过来时,他就猝不及防地跌入了另一场更加不真实的梦境当中。
***医院里的程序都走完,杨煊自己打了一辆车回家。
第65节
车窗外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实时的交通台已经开始播报杨成川因医治无效逝世的消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杨煊就一直想逃离这个遍布着杨成川影子的润城,可是现在他猛然意识到,等到这场暴雨彻底停下,从今往后的润城都不会再有杨成川了。
看着车窗外茫茫的大雨,杨煊脑中不断地掠过跟杨成川有关的画面。
三年前他妈妈走的时候,他翘了中考,离家半个月,回来的时候,杨成川并没有大发雷霆,他只是托关系给他办了个体育生的身份,让他进了润城最好的高中。
那一阵子他还总打架,跟校外的混混打,跟街上的醉汉打,进了好几次局子,事后都是杨成川托人给他消了案底。
如今杨成川走了,杨煊突然意识到自己再无任性的资本了,以前他的为所欲为全都是因为杨成川的纵容和包庇。
杨成川绝不是个好丈夫,可能也算不上个好市长,可是在作为一个父亲的身份上,他的确从未对不起自己。
他继而想起在他7岁之前的那个杨成川,他们一家三口相处得很和睦,杨成川不经常发脾气,遇到争执的时候总是让着他妈妈,看他们俩斗嘴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那时候的杨煊就在一旁看热闹,他一点都不担心他们会吵得天翻地覆。
后来这个家就被那件事情毁了,十年来杨煊一直以为自己是恨杨成川的,尤其是在他妈妈走了之后,这股恨意便达到了顶峰,以至于他总是抗拒开口叫他一声“爸”,但在一刻,杨煊突然觉得,自己对于杨成川的感情,并不只是“恨”那么单纯。
可是当他想明白这一点时,撒手人寰的杨成川却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给他留下。
杨煊到家推门,看到汤君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出神地想着什么。
听到推门声,他回头朝自己看过来。
杨煊没说话,鞋也没换,转身去了自己的房间,他从抽屉里翻出手机临行前他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用到这个手机了。
他按了开机键,正当屏幕上显示出开机的画面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杨煊拿着手机起身走出去,汤君赫已经开了门,是陈兴过来送行李。
“我刚刚开车去了一趟办公室,把你爸留在那里的一些东西都收拾好拿过来了,”陈兴把行李箱和手提纸袋递给杨煊,“这个笔记本电脑和备用的手机,肯定以后还用得着,你都留着。
”杨煊接过来,“嗯”了一声。
对着比自己还要高上一头的杨煊,陈兴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跟老市长说了没?”“还没有。
”杨煊说话间,握在手心里的手机嗡嗡地振动了几下,应该是短信声,但他并没有立即低头去看。
“抽时间打个电话吧,这边的事情办好之后,你就出国吧。
你爸之前一直惦记着你出国念书的事情,你好好地读个好学校,以后有大出息,就算是了了他的心愿。
”“他的心愿从来也不在我。
”杨煊垂着眼睛淡淡道。
“别这么说,他一直都盼着你有出息。
还有什么事情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要出国了也告诉我,我去送你,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别跟我见外。
”“谢谢陈叔叔。
”陈兴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临走前叮嘱道:“小煊,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啊。
”“嗯。
”杨煊说。
“君赫也是,”陈兴看向站在门边的汤君赫,“过不了多久就上大学了,马上都要成大小伙子了。
”他说完,按着门把手将门朝屋里推了推,“我还得去趟医院接你妈,先走了啊。
”送走陈兴,杨煊才拿起手机低头看了看,屏幕上弹出了数条短信提醒,全是杨成川出事之前发来的。
杨煊脑中顿时的“嗡”的一声响,额角开始突突跳动。
他随手合上门,顾不得有没有关严,朝屋里走了两步,深吸一口气,点开了最早的那条短信。
“你带着你弟弟去哪了?赶紧回来,下午三点的飞机,别误机了。
”“开机了赶紧给我回电话!”“赶紧滚回来!你汤阿姨要急疯了,你弟弟后天还有考试,你懂点事,赶紧回个电话。
”“你跟君赫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先回来,不要冲动,我们当面谈这件事。
”“哥……”站在一旁的汤君赫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叫他。
杨煊眉头紧皱,神情肃然,顾不及抬头看他一眼,指尖微颤地点开了杨成川发来的下面几条短信“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们俩这件事,杨煊,你真是太胡闹了。
你不参加中考,三番五次打架,故意考试交白卷,这些我都可以容忍你,因为这些事情造成的后果我都可以帮你承担,我可以让你上一中,帮你消案底,送你出国,但是你现在做的这件事情太荒唐了,这个后果是连我也承担不起的。
”“你不要觉得自己已经很成熟,可以随意办签出国,你的财产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你在润城的权力是我给你的,你能出国是因为你外公外婆有能耐,你现在的一切都是别人给你的,你仔细想想,有什么东西是你自己的?”“我不知道你们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发展到哪一步了,我姑且猜测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想跟我叫板,或是想借此来报复你汤阿姨?不管你怎么想,杨煊,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你自己实在是太幼稚了,你快要成年了,应该成熟起来了。
”“你有没有看过你弟弟看你的眼神?他没有那么看过我,也没有那么看过你汤阿姨,那是全身心信赖依赖你的眼神,你利用这份信赖去达成你的报复目的,你有没有想过在他知道你的真实想法后会有多失望?”“君赫还小,心智很不成熟,可你是哥哥,你这么做会毁了他!他本来可以上国内最好的大学,因为你他翘了复试,难道以后他连高考也不参加了吗?你要让他成为一个永远都心智不成熟的废物吗?你可以说你不在乎你这个弟弟,但你如果毁掉一个人的大好前途,你一辈子都会活在愧疚之下,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做,因为这会导致你最终毁了你自己。
”“你汤阿姨那里我暂时还没有明说,她一直对你抱有偏见,这我心里清楚,事情都是慢慢解决的,你不要采用错误的方式,这永远都没办法解决问题。
赶紧带着你弟弟回来,我等着你回来好好谈谈这件事。
”这几条长长的短信带着强烈的情绪,就像杨成川对着他的耳朵直接吼出来的一样。
那声音吼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高,震耳欲聋似的,几乎要把他的耳膜穿透。
杨煊只觉得耳朵里一阵嗡鸣,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听力,他听到汤君赫在他耳边叫他“哥哥”。
他转过头去看他,那双眼睛离他很近,眼神里盛的不是所谓的天真和引诱,的的确确是杨成川所说的“信赖”和“依赖”,此刻大抵还混杂了可以被称作关切和心疼的情绪。
杨成川在短信里吼的那几句话后劲十足地在他脑中回旋:你利用这份信赖去达成你的报复目的……你是哥哥,你这么做会毁了他!太荒唐了……你会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之下!“哥,”汤君赫见他神色有异,有些害怕地伸长胳膊抱着他,“你没事吧?”“我们……”杨煊的喉结动了动,嗓子哑得发不出声,他清了清嗓子,他想说他要暂时冷静一下,但汤君赫立刻惊惶地打断了他,“哥……你又要不理我了吗?”“杨成川出事前给我的手机上发了短信,”杨煊的声音压得很低也很沉,所有的情绪都被压在了嗓子里,“……你要不要看看?”汤君赫一阵剧烈地摇头,他怕极了,杨成川知道了,他会让他们分开的,可是他不想跟杨煊分开。
“哥,你要听他的话了吗?”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惶恐,收紧胳膊搂着杨煊,生怕他哥哥突然推开他走掉,他几近哀求地看着他说,“你别不理我好不好?”杨煊闭了闭眼睛,抬起胳膊揽着他,手心落到他的肩膀上,他的下巴抵着汤君赫的头顶,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把他少年时代最后的荒唐和任性也叹尽了,“好好上学,好好高考,”杨煊声调很低,语速很慢地说,“我是你哥哥,以后有什么事……”“那我宁愿你不是我哥哥,”汤君赫说着,像是急于确认什么一般地,仰着脸凑过去吻他,他的嘴唇贴着杨煊,他满心以为只要杨煊不拒绝他,那他们就还能继续在一起,“我们就还像以前那样”他话还没说完,汤小年推门进来了,语带指责道:“门也不关严,等着家里进小偷啊”汤小年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会撞见汤君赫仰头亲吻杨煊的画面,那一瞬间她的大脑先是一片空白,杨成川出事当晚怒喝的那句话像个随时会被触发的定时炸弹,这时在她脑中轰然炸开“你那个宝贝儿子是同性恋!”第七十八章汤小年手中拎着的包直直地坠到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汤君赫闻声转过头,对上了汤小年睁大的眼睛,那眼神中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一丝不漏地撞到他的眼睛里,他的手臂缓缓地从杨煊身上抽了回来:“妈……”“你们在做什么?啊?”汤小年朝他走过去,她拉过汤君赫的手腕,一把将他拽到自己面前,随即胳膊高高地扬起来,“啪”的一声脆响,结结实实地抽了汤君赫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劈头盖脸,用尽了汤小年所有的力气,汤君赫从小到大都没挨过打,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了。
他的左边脸登时肿了起来,左耳出现了一阵耳鸣,汤小年吼出来的话全都从他的右耳灌了进去:“我问你在做什么?你说啊!”“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啊?”汤小年浑身发抖,用手指着杨煊,对着汤君赫声色俱厉地吼,“你不是知道要叫他一声‘哥’吗?!”杨煊头疼欲裂,杨成川的怒吼声还没有在他脑中停歇下来,现在又掺进了汤小年的嘶喊,两道声音混杂到一起,让他一时什么也听不清。
等到勉强听清汤小年在说什么,他清了清哑掉的嗓子,刚想开口,汤小年却冲着他哭了。
“杨煊,我没有对不起你吧?”汤小年走近他,用一根手指重重地戳着自己的胸口,哭道,“我汤小年,没什么文化,说话也不好听,但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对你一个孩子做什么啊!”“杨煊,小煊,”她上前拉着杨煊的胳膊,眼泪汩汩地涌出来,语无伦次地求他,“你放了我儿子好不好,他就要高考了,他不像你还可以出国,你可是他哥哥啊……”杨煊比她高太多了,她得费力地仰着脖子才能看着他说话,“你说话啊杨煊,你想让我怎么办啊,我给你跪下来好不好?”接二连三的变故彻底熏哑了杨煊的嗓子,他无法自抑地咳嗽了一声,在他还没来得及出声的一瞬,汤小年的两个膝盖一打弯,已经重重地砸到了地板上,“咚”的一声闷响,她对着杨煊跪下了。
“妈,”汤君赫手足无措,他试图走上前把她扶起来,但汤小年却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一把将他推搡开了,嘶声力竭地呵斥道,“滚一边儿去!去你的房间看书去!”吼完她又回过头,拿手胡乱地抹掉眼泪,仰头看着杨煊,哽着声音几近哀求地看着他,“阿姨给你跪下了,杨煊啊,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她低下头,用手捂着眼睛,声音里全是悲戚,“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们的啊,你妈当年抢走了我丈夫,现在你又要抢走我儿子……”杨煊蹙起眉,哑着声音打断她:“你说什么?”连日来的崩溃、怨怼和无助齐齐涌上心头,汤小年声泪俱下地对着他哭诉:“君赫也欠了你啊,你抢了他爸爸还不够,难道现在还想毁了他吗……”“你刚刚……”杨煊咳嗽一声才能从嗓子里艰涩地挤出声音,“说什么,什么当年?”汤小年哀莫大于心死,哀哀地冷笑:“当年啊,当年……我跟杨成川在一块三年啊,你妈才认识他多久?就跟他结了婚,生了你,杨成川是个人渣啊,”她说到一半,声音陡地高了起来,骂道,“你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杨煊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随时可能爆掉,全身的血液好像都集中了在这两处,让他无法镇静下来好好思考汤小年说的话。
她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这些事情和他知道的完全不一样?汤君赫因为愧怍而一直低垂的头猛地抬起来,震惊地看向跪在地上狼狈哭泣的汤小年。
打小时候起,人人就都说他妈妈是小三,他是小三的儿子,因为这件事他怨了汤小年十几年,可是现在汤小年说,她才是当年被欺骗的,最可怜的那个人。
“你们都不知道吗?”汤小年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语气哀沉地低下来,有气无力地笑,“也是啊,我从来都没跟别人说过,有什么用呢,除了可怜我,没人会替我讨公道啊……”杨煊的喉咙里像是混进了粗粝的沙,每发出一点声音就会将声带磨得生疼,他的嗓子哑得厉害:“你说的……都是真的?”“你让我怎么证明啊?”汤小年疯了似的又哭又笑,鼻涕眼泪全涌了出来,“你妈入了土,杨成川也成了死人,我……我跟你发毒誓好不好啊?我汤小年,今天要是说了一句谎话,我出门被车撞死,”她说得咬牙切齿,末了又仰着头求他,“杨煊啊,够不够啊?你还想让我怎么办啊?你放过我,你也放过我儿子好不好?”杨煊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来,那双微凹的双眼皮被轮番的打击和压力轧出了一道深深的褶,看上去疲惫极了,那副平直的肩膀用尽全身的力气强撑着才没有垮塌下去。
屋里只剩汤小年的嘶声痛哭,听来令人极度揪心,让他想起十年前的那天下午他妈妈的哭声,好像也是这样的嘶声力竭。
杨煊沉默良久,哑声道:“好。
”然后他弯下腰,将跪在地上的汤小年扶了起来,低头走出了这个家。
汤小年的腿软得站不稳,扶着墙才不至于滑倒在地上,她脸上挂着眼泪,冷眼看着汤君赫:“你真行啊,杨成川说你心理有问题,说你是同性恋,我不信,我跟他吵,我没想到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会变成这种怪物,你说我哪对不起你?”她逼近汤君赫,“你倒是说啊?!”汤君赫的脸白得透明,他伸手扶着汤小年,杨煊的那声“好”彻底地给他判了死刑,犹如一把锋利的刀插在他的胸口,可是汤小年眼神里的哀戚又拽着他,不让他走出这个家门。
“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啊!”汤小年扑上去捶打他,但没打几下她就失了力,她软塌塌地跪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放声嚎哭起来。
汤君赫拿过茶几上的纸巾,放到汤小年旁边的地板上,然后在她身边蹲下来。
汤小年抬头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的?”汤君赫不知道她问的是开始什么,若是指他对杨煊情感的开始,可能要从周林被撞死那天算起,可若是指杨煊对他有所回应,或许应该从元旦那天开始。
“元旦。
”他想了想,垂着眼睛说。
“谁主动的?他故意骗你的是不是?”汤小年逼问道,眼睛紧盯着汤君赫,似乎只要汤君赫点一点头,她就能一股脑儿地将责任全部归咎到杨煊身上。
但汤君赫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
汤小年先是怒极反笑,重重地推了一把汤君赫:“你怎么那么贱啊!”随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汤君赫把脸埋到膝盖上,也许汤小年要的只是一句“保证不再和杨煊有来往”,可是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沉默半晌,他埋着头说:“妈妈,对不起。
”汤小年头也没抬,又或许是哭得太大声,根本就没听见这声抱歉。
***太阳穴疯了似的跳,头疼得像是下一秒要炸开,只要一闭眼,杨煊就能看见跪在他面前的汤小年厉声地朝他吼,“你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他找了一家路边的烟酒店买了一盒烟,烟的牌子很常见,玉溪,但他以前却从来没抽过。
准确地说,他就没怎么抽过国产香烟,倒也不是因为崇洋媚外,实在是以前觉得它们的外形不太好看,所以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去尝试。
杨煊拆了烟盒的包装,从里面抽了一支烟出来,点着火,蹲在一根电线杆子旁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隔着白烟看眼前来往的车辆。
雨停了,因为阴天的缘故,天黑得格外早一些,路灯一瞬之间全亮了,接着就是路边各色小店的店头和霓虹灯被渐次点亮,华灯初上。
玉溪味道不错,口感绵润,也够劲儿。
杨煊抽了半支烟,才觉得自己有些清醒过来。
原来刚刚那二连三的操蛋事儿都不是梦啊,杨成川真的死了,自己真的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了,他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被抓了个正着,当年三儿了他妈的汤小年跪下来说,你其实才是三儿的儿子。
这是什么狗血的八点档电视剧。
此刻他终于有精力去好好捋一捋这几天的变故,可是他突然什么都不想去想了。
太累了。
他想就这样蹲在路边,吹着风,好好地放空一会儿。
兜里的手机振起来,杨煊仿若未闻,那振动声响了好一会儿,又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执着地响起来,他还是没理。
他就这样放空地抽完了一支烟,正捏着烟蒂想要不要再抽一支时,手机又开始振起来。
杨煊叹了口气,站起来,将手里的烟蒂丢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手插进兜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美国的号码,是他姥姥打来的。
那边哀叹着造孽命苦,他敷衍地应着,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动于衷的麻木。
实在是太累了。
杨煊有些走神,等到电话里叫了几遍“小煊”,他才回过神:“我在听。
”“嗓子都哑成这样了,”老人心疼道,“事情办完就赶紧过来吧,要不要你姥爷去接你?”杨煊没接话,只是说:“姥姥。
”“哎”那边应着。
“我妈当年,为什么要结这个婚啊?”杨煊哑声问,顿了顿又说,“明明知道我爸是那样的人。
”“当年谁能知道啊!只看你那个爸一表人才,谁能想到他外面已经谈了一个女人啊,”老人叹了口气,“结婚好多年才发现这件事,真是作孽……唉,人都没了,不说这事了。
”汤小年说的也不全是对的,挂了电话后杨煊想,没有谁三儿了谁,都是一样的可怜,谁也不比谁好过一些。
第66节
但他还是有些茫然。
他对汤小年的恨来势汹汹,此刻却落了空似的无处着力。
本以为一切的源头都起于汤小年,他想过很多次要去报复她,后来选了她的致命软肋,她那个有些孤僻的、成绩很好的、又总是对自己有着莫名依赖的儿子,也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汤君赫。
他继而又想到,在这场荒唐的事故中,谁都不是无辜的,杨成川不是,两个女人也不是,他自己更不是,只有汤君赫是。
他无辜而可怜,而这种可怜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由他们联手造成了一部分,在过去的半年里,他又在他身上加剧了这种可怜。
一个无辜而可怜的人,在自己面前却总是执着而炽热的,像一束摇曳的火光。
杨煊本以为自己已经将这束火光攥到手心里了,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他的手心潮湿而黑暗,火光是会被捂熄的。
第七十九章连着几天,汤君赫都没有再见到杨煊。
他被汤小年送到了学校里,穿上春季校服,又开始了两点一线的高三生活。
发试卷、做试卷、讲试卷……一切都在机械而有序的进行着,白花花的试卷由教室前排传至后排,哗啦啦的声音像极了不断拍打着海岸的潮汐,而潮汐是不会因谁而停止的。
班里的座位重新调整了一遍,他仍跟尹淙坐同桌,但位置朝前移了两排,身后坐着的人再也不是杨煊了。
周围的同学都知道他翘课一周,又从新闻上得知了杨成川遇难的事情,他们小心翼翼地看他,目光里掺杂了探究、好奇以及怜悯,但没人敢上来和他搭话。
连一向话多的尹淙也噤了声,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刺激到他的情绪。
汤君赫又变回了以往的冷漠,他的话很少,除了偶尔和尹淙交谈两句,他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除了做题,还是做题。
杨成川骨灰下葬的那天是周末,陈兴将汤小年和汤君赫接到墓园的时候,杨煊已经到了。
他们都穿了黑色的连帽卫衣,尽管身高有些差距,但乍一看还是惊人的相似。
对于这个巧合,汤小年并不高兴,她将汤君赫拉到自己身边,刻意地隔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杨成川生前的领导和同事来了一批又一批,他们就像接待宾客一样迎来送往,一声又一声地道谢几乎全都是杨煊站在前面,和他们握手、道谢,他已经从几天前的打击中缓过劲儿了,也许是瘦了一些的缘故,他脸上的轮廓看上去更加锋利,身上已经有些成年人的影子了。
汤君赫就站在后面,看着他哥哥寡言却得体地跟那些大人们打交道。
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白色的,他想到他们在斯里兰卡的那七天,那多像一场梦啊,咸湿的海风,瓦蓝的海水,永不停歇的潮汐,还有浓墨重彩的火烧云……以及,他哥哥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他单调的人生前十六年好像陡然间充满了斑斓的色彩,变得壮阔而生动……难道往后的日子里,又要一个人去过那种黑白色调的、枯燥而乏味的生活吗?送走来客,葬礼就结束了,汤小年拉着汤君赫的胳膊回家,杨煊站在杨成川的墓碑前,盯着那张黑白照片看了一会儿,也转身低着头走了。
墓园的位置在市郊,不太容易打车,他住的酒店又离这里有些远,他走得不快,心里盘算着若是打不到车,就走到前面的公交站坐公交回去。
离公交站还有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他突然听到身后一阵急促追赶的脚步声,他没回头看,径自朝前走,那脚步声的主人很快追上来,拉着他的胳膊,气喘吁吁地看着他:“哥。
”杨煊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十分钟前他目睹了汤小年拽着他上车的场景,汤小年的手握得很紧,生怕他又偷偷溜走似的,嘴上还不住地催促着让他快点。
他有些好奇汤君赫是怎么摆脱汤小年跑过来的,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停下来看着他。
“你要走了吗?”汤君赫微仰着下颌看着他,眼角有些发红。
杨煊知道他问的不是回酒店,而是出国:“嗯,周三。
”“走了以后就不会再有联系了吗?”杨煊沉默了片刻,还是说:“嗯。
”“所以哥,你又要不理我了是吗?”见杨煊不说话,他有些急了,又开始哀求他了,“可我并没有不听话啊,哥,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一辆空的出租车驶过,朝他们询问式地按了一下喇叭,但杨煊却并没有转头看一眼,他只是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说:“上次你妈妈说的话你听到了吧?”“可那是他们的事情啊……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汤君赫的眼角红得愈发明显,“该对我妈妈愧疚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啊,是我处心积虑地接近你,不是吗?”他的手紧紧攥着杨煊的衣袖,生怕他突然丢下自己走掉,“哥,你别不理我好不好?我们就还是偷偷的,就像以前一样……好不好?我妈妈不会知道的,我会有办法的,好不好啊哥?”他满心等着杨煊说一声“好”,就像那天答应汤小年那样郑重。
他的下眼睑连带着眼白都泛了红,那两颗黑玛瑙似的眼珠泛着水光,将杨煊明明白白地映到上面。
杨煊抬眼看向远处,避开那双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他的两只手伸到兜里,捏着烟盒,但却没有拿出来抽,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缓慢地说:“如果你看了杨成川的短信,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不会看的,那只是一条短信啊……”汤君赫的声音发着颤,犹如某种小动物的哀鸣。
“短信上说,我跟你在一起,是为了报复……”杨煊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垂下眼睛,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报复你妈妈,汤小年。
”“可你不是啊……”汤君赫看着杨煊脸上的神情,他有些不确定了,抖着声音问,“……不是吗?”“那支烟,你应该还记得吧?我的确想过要把它给你抽,它会毁了你,然后间接地毁掉你妈妈,就像当年的我妈妈那样,痛不欲生,求死不得。
”杨煊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去报复冯博,就是为了绕过我,”像是苦笑了一下,他接着说,“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想拦下那支烟的吧。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啊……”汤君赫几近绝望地说,“可你不是拦下了吗,哥,你帮过我,没有你我早就去坐牢了,就算你真的把我毁了也没关系……”“真的把你毁了……”杨煊又苦笑一下,摇了摇头,继续说,“我带你去斯里兰卡,不是没有想过你妈妈的反应,相反,我特别期待她的反应。
失去儿子跟失去母亲的痛苦应该是一样的,我想也让她尝受一下……”“别这样说,求你了哥,别把你对我的好都归为报复,别让我恨你,你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可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行了,没有把你毁掉是因为你运气好,”杨煊的一只手从兜里抽出来,揉了揉他的头发,他又变成了那个称职的哥哥,用那种一贯平淡的语气说,“到此为止吧,好好上学,好好高考……”“到此为止的意思就是再也不联系吗?”汤君赫退后两步,避开杨煊的手,强忍着即将溢出来的眼泪。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哥哥,如果发生……”“如果是这样的话,”汤君赫意识到他哥哥真的不要他了,一瞬间他被铺天盖地的恐惧吞没了,乞求不成,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威胁,色厉内荏地切齿道,“那我以后也不会再认你这个哥哥。
”“这不是认不认的问题。
”“就像我不认杨成川一样。
”他忘了他哥哥是软硬不吃的人,在杨煊转过身说“那样也好”的那一刻,他佯装出来的威胁和凶狠全都垮塌了,他慌里慌张地追过去握着杨煊的手,自尊和理智一并抛之脑后,语无伦次地哀求他:“哥,你别不理我好不好?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别不理我,求你了,你什么时候从国外回来?下个夏天你会回来的对不对?你答应过我的,求你了哥,没有你我会疯的”杨煊将手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来,在他们指尖相触,两只手分开的刹那,汤君赫的乞求声弱了下去。
他脚下的步子停了,不再追了,就站在原地,穷途末路地看着他哥哥走远了。
杨煊不知走了多久,才发现公交站已经走过了。
他想要抽一支烟,但烟盒拿出来才发现已经被自己捏烂了,他打开晃着看了看,一支完整的烟也不剩了,只能勉强找出一支只断了半截的,点燃抽了起来。
那天回去之后,汤君赫连续几天都发起了的高烧,他大病一场,一直过得有些恍惚。
上午去医院挂水,下午再回学校上课,混混沌沌的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他总会忍不住回想他和杨煊之间相处的细节,试图确认杨煊那天说的那些全都是骗他的。
但想得越多,他对于这段感情就越是不确信,杨煊没有说过喜欢他的话,一直都像是他在自说自话;除了他们做爱的时候,杨煊也没有主动地亲吻过他;杨煊去他房间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总是自己在夜深人静地时候悄悄地去敲他的门。
于他自己而言,这是一场高烧不退的爱情,但当他试图站在杨煊的角度去看一切,又觉得从头至尾都像是一场掺杂了报复和欲望的不得已而为之。
而至于杨煊帮他赶走周林,半途后悔递给他那支烟,不过是因为他天性善良,就像他帮应茴打架那次一样,也许跟喜欢完全无关。
他哥哥杨煊对别人总是善良的,对自己偶尔也会施以援手。
他们后来又见了一次面,是去公证处办理杨成川的遗产继承,三人都在场,杨煊突然提出想放弃继承遗产,却被告知未成年人放弃继承是无效的。
这件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了篇,他们全程也没对彼此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没有。
杨煊走的那天是周三,陈兴本来说要去送他的,但他临时有公务在身,需要陪领导去外地出差,只能打电话过来说抱歉。
“您忙您的吧,机场我很熟了,不用送。
”杨煊说。
他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去了机场,办登机手续,托运行李,虽然这些对他来说都轻车熟路了,但一个人做这些,对他而言却是第一次。
以往杨成川都会来送他,若是实在公务缠身走不开,就会让陈兴过来,上一次有些不同,是他跟他弟弟一起走的。
办完托运,走出值机柜台的时候,他愣了一下汤君赫来了。
汤君赫又翘课了,他穿着宽宽大大的校服,头发有些长了,半遮着眉眼,脸色苍白,看上去十分憔悴,只有那双眼睛看上去还是乌溜溜的。
他没哭也没闹,连一声“哥”也没叫,只是用那双乌溜溜地眼睛看着杨煊,嗓音微哑地说,我来送送你。
事实上他长大以后就很少哭了,除了试图杀死周林却被拦下的那天傍晚,他从没在杨煊面前掉过一滴眼泪,他早就不是小时候的那个汤君赫了。
值机柜台离安检处不远,他们一起走了短短的一段距离,这次谁也没主动去牵谁的手。
国际通道的安检区人很少,不需要排队,到了就可以接受安检。
入口处立着“送行人员止步”的标识,汤君赫自觉地停住了脚步,他知道只能送到这里了。
杨煊也停下来,转过身面对着汤君赫。
机场一片亮堂,偶尔有人经过他们身旁,谁也没说话,就这样相顾无言了几秒钟。
汤君赫先开口了:“如果那天你说的是真的,那我说的也是真的。
”杨煊记得他说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以后也不会再认你这个哥哥。
”他闭了闭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脱下自己身上穿着的那件黑色的棉质外套,一扬手,把他们两个人都罩了进去。
刺眼的日光被过滤在外面,小小的一方空间里黑通通的,谁也看不见谁。
眼睛无法适应黑暗时,其他感官就会变得极其敏感。
汤君赫感觉到杨煊离他很近,先是鼻息扑到他的脸上,随即嘴唇也凑近了,摸索着贴上他的。
他还发着烧,那两片微凉的嘴唇一触碰到他,他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一瞬间刷的掉了下来,落在他们彼此相触的嘴唇上。
“记得那个生日愿望。
”他听到杨煊用很低的声音说,再然后,放在他脑后的那只手就拿开了,脚步声渐远,杨煊真的走了。
汤君赫蹲下来,裹着那个外套无声地哭了,他捂着脸,把脆弱全捂在两只手心里,可是两只手还是太小了,兜不住他的伤心,眼泪顺着指缝渗出来,顺着他的手腕和下巴掉下来,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全都洇进了黑色的布料里。
第八十章医院还是一往如常的熙攘繁忙,临近下班,人才少了一些。
汤君赫今天下午做了三台择期手术,过程都很顺利,没出什么乱子。
昨天科室主任薛远山做了一台特级手术,汤君赫配合做一助,从头至尾在手术台边站了近十三个小时,耗得心力交瘁,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正好今晚不是他当值,他打算早早回家补眠。
白大褂脱到一半,外面突然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
这是又来急诊了,汤君赫心道,手上放慢了动作。
果不其然,护士匆匆忙忙地推门而入:“汤医生,来急诊了,薛主任叫您马上去会议室!”“这就来。
”汤君赫把白大褂穿回去,跟在护士身后跑出去。
从办公室到会议室的几十米距离,走在一旁的护士三言两语地把情况交代清楚了,说是城南闹市区发生枪袭事件,有人见义勇为中弹受伤了枪是自制土枪,子弹也是自制的,目前病人右肺上叶残留弹片,并且造成大出血休克。
汤君赫点头应着,疾步走到会议室,握着门把手推门进入。
胸外薛主任急诊经验丰富,这时已经组织好各科室人员,手术室、麻醉科的几个医生都站在显示屏前,正紧急拟订手术方案。
见汤君赫进来,薛远山抬头看他一眼,继续说:“目前弹片还没移位,一会儿做胸腔镜手术,我来主刀,还是君赫配合我做一助。
”心胸外科上下都知道,汤君赫是薛主任的得意门生,在他刚到普济医院时,一向疾言厉色的薛远山就曾在会议上公开夸过他,说他天生是做外科医生的材料,不像有些人,书读了半辈子,割个阑尾都吓得手抖。
薛远山很少当众夸人,汤君赫的相貌又实在惹眼,所以打那天之后,全院的护士都议论开了,说胸外有个汤医生,刀口缝合得跟他的人一样漂亮。
手术方案拟订得很利索,汤君赫洗了手进层流手术室,护士走上来帮他穿无菌服,他的目光看向手术台上的那个人那具身体看上去很年轻,但浑身上下都像是被血浸透了,打眼看上去触目惊心,暗红色的血液通过输液装置进入血管,正维持着迅速流逝的生命。
术前的开胸工作照例是由汤君赫来做,他在手术台边站稳了,冷静地朝器械护士伸出左手,与此同时他下意识瞥了一眼病床上那人。
冰凉的刀柄触到他的手心,还未来得及握住,他的目光触到病床上那人的脸,那一瞬间,仿佛当头一道雷劈,他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变得一片煞白,身上的血液像是刹那间凉透了,脚下险些站不稳。
“叮”的一声脆响,手术刀落在了地上,在各种仪器的运作声中听来令人心惊。
站在手术台边的医助一时都转头看他,薛远山也将目光从显示屏上收回来,皱眉看向他,厉声骂道:“手术刀都握不住了?!”汤君赫没说话,定了定神,接过护士递来的另一把手术刀。
他合上手指,握住了,做了个深呼吸,低头将刀尖对准血肉模糊的伤处。
因为刚刚那个意外,层流室的所有目光都汇聚在他手里的那把柳叶刀上,刀尖抖得厉害。
薛远山看出他的反常,催道:“还嫌病人失血不够多是吧?”汤君赫收了那只抖得厉害的左手,直起上半身,垂着眼,深吸一口气:“薛老师,这台手术我做不了,这个病人……”声线有些发颤,他咽了咽喉咙才能勉强说出话来,“……是我哥。
”薛远山闻言也愣了一下,但好在他阅历丰富,二十几年的手术台并不是白站的,他劈手夺过手术刀,亲自低头开胸,嘴上骂道:“那还逞什么能,出去把孙连琦叫过来!”汤君赫推门出了手术室,眼前一阵眩晕,腿软得走不动路,他六神无主地随手抓了个经过的护士,伸手摘了口罩,竭力稳着声音说:“帮我叫一下胸外的孙副,三楼右拐第一个办公室,麻烦快一点。
”他脸色惨白,把护士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赶忙应道:“我这就去!”说着抬腿就朝三楼跑。
不过一会儿,副主任医师孙连琦快步赶到,转头看向汤君赫问:“出什么事了?”走近了,才看清他脸色煞白,嘴唇倒是有点血色,却是用牙齿生生咬破了渗出来的血珠,下唇上还带着齿痕,他转了话音,“身体不舒服?”汤君赫无力地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往常难度再大的急诊手术也没见他打怵过,孙连琦的神情中流露出些微诧异,但他来不及多问,匆匆换好衣服进了手术室。
汤君赫坐在手术室外的金属椅子上,额头上涔涔地冒着冷汗,脸埋到手心里,无法自控地想要干呕。
杨煊被推进来的那个瞬间在他脑子里不断回放被血浸透了的身体,还有紧闭着的那双眼睛。
医不自医,打小就听过这句话,到这时才真的有了切身体会。
做了医生,到头来,想救的人却一个也救不了。
手术时间并不算多长,一个多小时后,薛远山拉开门,从手术室走出来。
汤君赫听到开门的声音,抬头看向他,想张口问手术情况,又被胸口吊着的那口气堵着,一时一个字也说不出。
“在关胸了,”薛远山朝手术室的方向偏了偏头,神色如常道,“没什么大碍。
”胸口吊着的那口气这才松了下来,汤君赫艰涩开口道:“谢谢薛老师。
”“该谢的是他命大,这要是打穿了心肺,神仙也救不过来。
”薛远山掏出烟盒,要出去抽烟醒神,走到汤君赫旁边的时候停了步子,问道:“你家里还有个哥?从来没听你说过。
”
第67节
“同父异母,”汤君赫感觉自己的牙在打颤,紧张感还没完全缓下来,得竭力稳着声音才能正常说话,“很多年没见面了。
”薛远山更诧异了,挑眉道:“看你那么挂心,还以为你们兄弟俩关系很好。
”汤君赫勉强扯出一点笑来:“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薛远山抬眼看他,笑了一声说:“那还连个开胸都做不了,多大点事儿,出息。
”待到手术完全结束,护士推着病床走出来,见汤君赫还站在外面,招呼道:“汤医生还在等啊?”“嗯,辛苦了。
”汤君赫跟上去,帮忙推着病床。
“他是你哥啊?这也太巧了。
”从手术台下来的护士放松了刚刚紧绷的神经,滔滔不绝地八卦道,“我们刚刚还在里面说呢,汤医生你家的基因可真是好,不但生出俩帅哥,还不带重样儿的……说来你俩长得还真是不太像,他是你亲哥吗?”汤君赫并没直接回答,只是说:“像的,眼睛最像。
”“是吗,闭着眼睛还真是看不太出来,”护士打趣道,“那等你哥睁眼了,我们再来看看。
”一旁叫来帮忙的孙副接话说:“我说刚过来的时候小汤怎么脸色不对,吓我一大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要么都说医不自医呢,”护士打趣道,“我今天才知道,汤医生也有紧张打怵的时候。
”“来之前我还看那条新闻呢,”孙连琦说,“今天也多亏你哥,我看新闻上那个视频啊,要不是他,城南今天那么多人,不知道得有多少伤亡。
哎哟,当时他直接冲上去把那人手里的枪踢飞了,我说小汤,你哥这身手可以啊,做什么工作的?”汤君赫听完,眉头几不可查地微蹙着,目光看向病床上双眼紧闭的杨煊,低声道:“我也不清楚,很多年没见面了。
”推着病床的两人同时意识到汤医生和他病床上的这个“哥哥”似乎关系并不佳,护士朝孙连琦吐了吐舌头,自觉地噤了声。
病床推进重症监护室之后,薛远山走进来跟icu主任交流了几句病情,又叮嘱了后续的观察事项,其他人陆续走了,只有汤君赫还留在病房。
“汤医生,你留下来陪着啊?”护士临出门前回头问。
“我再待一会儿。
”“薛主任说没什么大碍了,你也早些休息啊。
”汤君赫“嗯”了一声,又道了谢。
身后的脚步声渐远,他抬头看向病床上躺着的杨煊。
麻醉效果还得一阵子才能过去,杨煊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汤君赫的目光便显得有些肆无忌惮,直直地盯着杨煊。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杨煊了,十年还是十一年来着?十多年里,他想过会再见到杨煊,也想过再也见不到杨煊,几乎预估了所有可能碰面的场景,本来以为对任何结果都可以心如止水了,没想到还是高估了自己。
杨煊已经不是当年桀骜的少年模样了,脸上多了几分成熟稳重的影子,头发剃得很短,衬得脸上的轮廓愈发锋利,就算是这样虚弱而苍白地躺在病床上,也像极了一把刚出鞘的人形利器。
等待全麻苏醒的时间有些漫长,但比刚刚站在手术室外要好受得多,汤君赫起身走到门边,抬手关了病房的灯,到办公室拿了手机回来,倚着旁边的陪护床,摸黑看手机,屏幕上的白光投到他的脸上。
通知栏已经被各大新闻app刷了屏,关于城南枪袭的新闻成了当日的爆炸头条,路人拍摄的各个角度的现场视频被轮番转载,杨煊跨过护栏踢枪那一幕看起来让人心惊肉跳。
评论也是一水儿五花八门的后怕和惊叹声“和平年代哪来的枪啊?恐怖!今天下班还想去城南逛街来着,多亏临时有事!”“警察反应这么迟钝??还要路人过来见义勇为?”“中弹了?看上去这么年轻,别出事啊,揪心……”“这身手,这哥们练过吧?!看上去比后面冲过来那几个警察利落靠谱多了”汤君赫点开了新闻下方的视频,监控拍下的视频里,闹事者持枪对着路人,周围的人面色惊慌,乱作一团,尽管视频是无声的,但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现场的惊恐氛围。
杨煊是从闹事者的后面过来的,他两只手按着护栏,一条长腿跨过去汤君赫还没看到他踢枪的一幕,猛地一阵心悸,赶紧抖着手关了屏幕。
他把手机放到陪护床上,低垂着头,闭上眼睛,伸手捏住眉心,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半晌,他坐到病床旁边,借着窗外黯淡的路灯灯光,摸索着握住杨煊的手。
杨煊手心里的茧还在,像是更厚了一些。
这些年他去做了什么?汤君赫收紧手指,指尖在他的手心里摩挲了两下。
然后他的指尖触碰到一处平滑的地方,圆圆的,位置靠近手腕。
心下一动,这么多年了,被那支烟烫伤的疤痕还在。
汤君赫坐在病床旁边,倦意很浓,却又不敢闭眼,一阖眼,眼前就会出现杨煊胸口中弹的那一幕,后怕到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
一直等到后半夜,才半梦半醒地睡着了。
梦里急诊室脚步杂乱,医生护士们十万火急地推着病床跑进来,他站在一楼的门口等待会诊病人,目光一转,一眼就看到病床上的杨煊。
推过来的杨煊浑身被血浸透了,已经停止了呼吸,他不敢置信地走上前去摸他的手,手心冰凉梦做到这里戛然而止,汤君赫猛地睁开眼,醒了,胸口急促起伏。
他趴在病床上,把杨煊的手握紧了一些,手心里是温热的,这才稍稍放了心。
庆幸好在只是噩梦一场。
过了好一会儿,呼吸和心跳平复下来,他乏力地直起上身,转头看向杨煊。
隔着眼前的一团昏黑,汤君赫像是看到杨煊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心下一悸,尚未清醒的大脑还未来得及冒出想法,手上已经先一秒松开了杨煊的手,起身快步走出了病房。
作者有话说医学生的规培制度我查了一通,最后决定架空一下,大概就是采用15年以前的政策,在这里简单交待一下,恳请大家别较真==(看到评论区有人问,统一提醒一下,烟烫伤在53章)第八十一章第二天一大早,护士站就炸了锅,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说昨晚急诊来了个大帅哥,就是新闻上说见义勇为的那个。
一群二十几岁的姑娘们顿时都凑过来八卦。
背身偷偷吃早饭的那个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说:“多帅啊?能有汤医生好看?”另一个说:“我今早刚去了一趟icu,你别说,跟汤医生还真的有点像。
”吃早饭的那人咽下包子,抬头喝了口水,这才口齿清晰地叹道:“唉,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丑的皮囊可是各有各的丑法啊……”早上薛远山带着手下的医生查房,几个病房依次查过去,几乎都是汤君赫走上前查看病人的术后恢复状况,薛远山则直着腰杆站在一旁,偶尔指点一两句。
他用汤君赫用得顺手,自然有心提拔他。
临到要进icu病房,汤君赫突然停了步子,走上前跟薛远山说,前面病房有个医嘱忘下了,他得折回去交代一声。
“什么医嘱?”薛远山问。
“是12床的病人,赵医生交待给我的。
”胸外的赵临峰向来好大喜功,病历却总是写得一团糟糕,薛远山一向看不上他,这时冷哼一声:“他倒是很清闲。
”倒也没再说别的。
汤君赫见他默认,回身去了前面的病房。
事实上赵林峰今早的确跟他说过,有个病人今天要办出院,让他帮忙接待一下,但事情远没有这样着急。
他只是害怕看见杨煊,又或者说,是怕杨煊看到自己。
给12床的病人下完医嘱,汤君赫回到办公室。
几个查房的医生已经回来了,这时正低头写病程、开化验单,汤君赫绕到一个小医生旁边,微微偏头看他手上正写着的那份病历。
小医生诚惶诚恐地抬头:“汤老师……”说着就要站起来。
“你写你的,”汤君赫伸手按了下他的肩膀,示意他不用起身,“我就看看。
”因为有汤君赫在身后盯着,小医生有些犯紧张,一句话得在脑子里过好几遍才敢落笔,写得比入党申请书还要郑重。
汤君赫也不催,就那么偏着头看他一笔一划地写完了,才开口道:“写好了?我看一下。
”说完捏着病历本拿起来看。
“哦,好……”小医生站起身,把笔递给他,“汤老师,您顺便给补个签名呗?”“嗯。
”汤君赫接过笔,目光扫到薛远山刚刚写的那几行龙飞凤舞的医嘱,逐字看完了,握着笔边签名边问,“这个病人的状况怎么样?”“薛主任说恢复得不错,今晚再在icu监视一晚,没事的话明早就可以转普通病房了。
”汤君赫点点头,又将下面写好的几份病程大致看了看,签好名递给小医生。
去手术室的路上要经过icu,icu病房不设窗户,从走廊上看不到病房里面的情况,他低着头快步经过,径直走到手术室。
因为昨夜精神受到巨大冲击,再加上一夜未眠,汤君赫的精神状态有些不佳。
上午强打精神主刀了两台择期手术,下手术台后,他明显有些精神不济。
他换了衣服,摘下口罩,上七楼的肿瘤科去看望汤小年。
汤小年正吃着护工打来的午饭,精神倒是看上去不错,见汤君赫过来,她更是心情好了许多:“刚下手术啊?吃饭了没?”“一会儿吃,”汤君赫走近了看她饭盒里的饭,“如果医院的饭吃够了,晚上让周阿姨去楼下餐厅买。
”“这饭挺好的,我可没你那么矜贵。
”汤小年抬头看着他,“脸色这么差,又没睡好?”“嗯,”汤君赫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过了一会儿说,“妈,我想下午去请个年假。
”“这段时间累啊?”汤小年自知自己的病让汤君赫耗尽精力,自责道:“都是我这病闹的,把你拖累了。
”“跟这没关系,”汤君赫摇摇头,“是我自己想休息几天。
”事实上他是怕看到杨煊,每天几次的查房总不能次次都逃过去。
汤小年只当他工作太累,点点头说:“多休息几天也好。
”申请年假得先过薛远山这一关,再跟科室提交申请,汤君赫去年就没休过年假,本以为今年会顺利申请下来,没想到在第一关就碰了壁。
“不准休。
”薛远山二话不说地驳回他的请求。
要是放在往常,汤君赫从不为休假的事情争论半句,但这次他却罕见地有些坚持:“薛老师,我最近精神状态不太好。
”薛远山皱眉道:“那这两天就少做两台,把不打紧的择期手术往后推推,非得休年假?”汤君赫不松口。
“科里现在新老交替,病人又多,正是用人的时候,你现在休年假,这不是打我的脸么?”薛远山面色不佳地说完,沉默了片刻又道,“你尽可以去休你的年假,我没什么异议,但回来之后我不会再带你上手术台。
”薛远山是汤君赫的博士生导师,汤君赫临床八年博士毕业,第一台手术就是跟着他做的。
要不是薛远山的有心栽培,汤君赫自知自己现在不可能有这么多独立主刀的机会,汤小年也不会得到医院的资源优待,他是不可能忽视这份知遇之恩的。
休年假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
薛远山虽然当时撂下狠话,事后倒并没有再提起,第二天就带着汤君赫上了一台双肺移植手术。
做完手术已是傍晚,汤君赫换了衣服,摘了口罩透气,两只手伸到白大褂的口袋里,独自朝办公室走。
自打在手术台上看到杨煊的那晚,他连续三天失眠,精力几乎耗到极限。
杨煊的身体状况恢复良好,已经被转到胸外的普通病房。
病房外面站着几个人,肩上扛着单反和摄像机,正围着一个护士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
护士一闪眼看到汤君赫,扭过头,苦着脸向他求救:“汤医生,他们非要采访病人……”汤君赫还没来得及开口,几个记者很快转移了目标,凑过来将他围住,其中一个男记者抢先说:“医生,我们就采访几分钟,大家现在都很关注这件事……”另一个人接话道:“对啊,我们就是想采访一下这位见义勇为的英雄。
”“这要求不过分吧?”汤君赫被涌到耳边的声音闹得头疼,冷淡地打断几个人道:“病人不同意采访?那医院只能尊重病人的决定。
”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突然说:“那医生,既然是你们医院的病人,我们采访一下你总行吧?”“我也不接受采访。
”汤君赫说完,侧身挤了出去,转头看向一旁傻站着的小护士,“小宋,你跟我过来一下。
”汤君赫朝楼道的另一头走了几步,停下来抬眼看了看那几个记者,又垂眼看着矮他一头的护士问:“病人不接受采访?”“嗯……按说接受采访也没什么的,其实我也挺想看看采访的……”小护士撇嘴道。
“不接受采访就不要让他们进病房了。
”“我知道,他有朋友在里面看着的。
”“有朋友?”汤君赫有些意外,见护士点头,他想了想又说,“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