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公元756年夏天,城市在细雨中倾倒(2/5)
演过许多次,都是被逼——当时还是秦王的唐太宗李世民在玄武门杀了太子李建成,老皇帝唐高祖李渊被逼退位,迁往太极宫。
李隆基自己年轻的时候,在与太平公主的争权夺利中胜出,立刻逼迫父亲唐睿宗李旦让出了皇位。
皇帝是一个必须干到死的工作,提前退休,换来的只有怀疑、监视,抑郁而终。
哪怕继任的是自己的儿子。
老皇帝年纪大了,有时糊涂,有时过分自信。
但此时,使国家陷入动乱的责任一直将“愧疚”二字压在他心上。
离开长安的那天,杨国忠请示:府库里的丝绸财货,安禄山攻打进来,也是被贼所得,不如烧了吧?玄宗摇了摇头:叛军得到了财货,大约会对城里的百姓好一些,留着吧。
通过渭水上的便桥时,杨国忠又问:为防叛军追上来,把桥烧了吧?玄宗又摇头:我们仓促离开长安,许多朝臣都不知情,等他们知道了,也许要经过这条路来找朝廷,还是留着吧。
太子的继位,缺乏法理和程序。
老皇帝还有在外领兵的儿子,按着他的脾气,总要调集兵马狠狠给太子吃个教训。
但太子在灵武正指挥平叛,老皇帝的“愧疚”让他再次退让——拿到新皇帝“册命”的第四天,老皇帝临轩授册,发布作为皇帝的最后一道诏令:
从今天起,改制敕为诰。
给老皇帝的表、疏[4]改称他作上皇。
四海军国大事,先让皇帝决定,然后告诉老皇帝。
等长安收复,老皇帝就彻底退休。
发布诰命之后,老皇帝立刻命令身边代表朝廷的朝臣韦见素、房琯、崔涣带着传国宝玺、玉册到灵武去,替新皇帝把这个空口白话的皇位坐实。
没想到,老皇帝的每一次让步都把自己陷于更逼仄的境地。
现在,他替太子坐实了皇位。
太子收回帝京,立刻问他:您赶紧回到长安来,我把皇帝位置还给您,我还是做我的太子。
成都其实很像长安。
郫(pi)江和检江绕城而过,城内有摩诃池,如同长安曲江。
东西南三市货贸繁华,榆柳交荫下市肆里蜀锦、药材、香料应有尽有。
城内道路两旁遍植芙蓉,在芙蓉花重重叠叠掩映下是五十七佛寺、二十一宫观高耸的佛塔与朱漆阙门。
河南河北在安禄山叛军铁蹄下成为废墟,成都还算繁华安静。
少不入蜀,老不出川,老皇帝可以在此安度晚年了。
在这场仓促逃亡发生之前,老皇帝已经在长安住了七十多年。
他熟悉秋天长安城朱雀大街沿途槐树结实的气味,他居住的兴庆宫有“花萼相辉楼”临街,登楼便可以望见往东市赶集的子民。
哪怕越到年老,去骊山华清宫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到长安,也是如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而然的事情。
但现在,老皇帝只能决定老死他乡,叫新皇帝安心。
老皇帝招来使者,给新皇帝回了一封信:长安,我不回去了。
你把剑南道划拨给我,我就在此终老。
没过几天,老皇帝很快收到了来自长安的第二封信:我十分想念您,请赶快回到长安来,让我尽人子的孝道。
新皇帝在智囊团的点拨下很快发现自己上一封书信里对父亲觊觎皇权的担忧过于直白,不体面。
亡羊补牢,为老皇帝规划线路,并亲自到咸阳望贤宫备下天子法驾迎接父亲。
老皇帝没有拒绝的权利,新皇帝递出怎样的招,他也只能接着。
不能翻脸,不能生气,不能父子不和。
都城之外,安史之乱远未平息,不能叫天下观望战局的人看笑话。
四
老皇帝再次回到扶风县是至德二载(757年)十一月。
官道上尘土飞扬,新皇帝派来的精骑在此迎上了老皇帝的队伍。
老皇帝李隆基还没来得及细细分辨做“上皇”与“皇帝”的微妙不同,三千精骑已经将老皇帝的队伍团团围住。
竟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陛下命我们来保护上皇,护送您的甲兵便不必要了。
立地解散,兵器归库。
帝国的驿道由长安为中心辐射开来,三十里有一驿。
离长安越近,驿站间隔越短,驿站中的柳槐绿竹越整齐,甚至驿站井边还有蔷薇花架、樱桃树。
驿站的墙壁向来是游子的留言板,离长安越近,墙壁上的诗句也越来越多。
长安好像是巨大的磁石,源源不断吸引出诗人们心里的百感交集。
去年老皇帝的队伍离开之后没多久,安禄山的前锋到达扶风县,驿站被毁坏。
杂草疯长,烟熏倾颓的墙上还有模糊的诗句,新的覆盖旧的,亲人的思念与寄望执着地在战火里幸存下来。
去年老皇帝在这里分散春彩获得士兵保护他走向蜀地的决心,现在他不得不解散这支军队,打消新皇帝的疑心。
在《资治通鉴》里,司马光用上了史官不动声色的叙事技巧:“上皇命悉以甲兵输郡库,上发精骑三千奉迎”——对老父刀兵相胁,以多对少,以精锐骑兵对常规护卫,肃宗必须让玄宗选择命令护卫放弃抵抗。
而玄宗被迫的放弃被《资治通鉴》描画成主动的计划。
肃宗的逼迫过于直露,甚至连三百多年后的讲述者,也怕它成为不良样本,要替肃宗百般掩饰。
开了头,下面的掩饰便简单起来:
十二月初,被三千精骑“护送”的玄宗来到咸阳,肃宗在望贤宫备下天子法驾,隆重迎接。
舟车劳顿,风尘满面。
七十二岁的老父亲站在望贤宫南楼上,凭栏望着楼下由精骑护卫簇拥的儿子。
肃宗脱下黄袍,穿着做太子时的紫袍,信马由缰,款款而来。
冬日的太阳淡薄地挂在远远的天上,肃宗在楼前下马,望楼而拜。
站起来时,扬臂跺脚跳起了舞,而后跪地再拜。
再拜稽首间的“拜舞”,是皇帝才有资格接受的礼仪。
他以行动再次强调了他往成都寄的第一封信:这个皇帝,我可以还给你。
肃宗热气腾腾地跳着,旋转着,催促着,伏地俯首的节奏像是挑战的鼓点。
而他心满意足地知道,这一回,老父亲必须拒绝他盛情真挚的提议,没有其他选择。
玄宗果然下楼来。
肃宗膝行几步,双手抱着玄宗的鞋子,低头去嗅他的靴头,呜呜大哭。
“捧足嗅靴”与“拜舞”,新皇帝的每一个礼仪都向围观的士兵父老昭示着他对于老皇帝的臣服。
玄宗抚着卖力表演的儿子的背,竟然无言。
他在三千精兵包围中接受着儿子退还帝位的决心,甚至不能表现出一点儿不悦——国家还在战乱,为了结束战乱忍耐一切,是他的责任。
他只能陪儿子哭一会儿,然后招来左右,亲自把黄袍披回肃宗身上,对着四周围观的父老兵士大声说,天命人心都在你这边,你好好做皇帝吧。
有父亲的承诺还不够。
肃宗不仅需要毫无挑剔的法统,也需要一个孝顺的好名声。
他按着计划继续表演:皇帝是天子,理应居住正殿,但肃宗把望贤宫正殿让给玄宗居住,又亲自为父亲准备坐骑。
从咸阳离开的时候,肃宗拽着玄宗的马龙头,仿佛要为父亲牵着马一路走回长安去。
但表演总有终结的时候。
五
肃宗收复长安之时,安史叛军正大败。
他最信任的谋士李泌立刻建议:应该乘胜追击,直捣安禄山的老巢范阳。
但肃宗更担心他皇位的合法性,在他心目中,比彻底消灭叛军更重要的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彻底把王权从父亲手里夺下;第二件,是处置陷敌投降的官员,建立自己的威严。
但那都是玄宗朝任命的官员,为了表现他的孝顺与恭敬,新皇帝必须请老皇帝亲手处置。
开始时,肃宗都要先把处置官员的决定报给玄宗,请父亲定夺。
直到处置投降安禄山的张均、张垍(ji)兄弟,玄宗说,我待这两兄弟不薄,张均、张垍兄弟投降叛军,还在叛军处八卦我们家的家事,罪不能赦。
肃宗磕着头替两兄弟求情,自陈自己做太子时屡屡被陷害,如果不是因为两兄弟的保护,他不能有今天,如果他不能救张均、张垍兄弟的命,没法对他们死去的父亲交代。
一边陈词,一边痛哭流涕。
玄宗无奈只能让步,张垍流放岭南,张均必须死。
不要再说了!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记下这场景,但在纪实上更可靠的《旧唐书》却说,张垍早在长安光复前就死了,张均的处置,也全由肃宗和他的智囊团决定,全没有玄宗一锤定音的份儿。
司马光采用这一段,仿佛要为玄宗保留父亲做最后决断的威严。
但除去这一场真假不定的交锋,可以确定的是,回到长安之后,新皇帝住在大明宫里处理国政,玄宗很快搬回了兴庆宫:与最高权力画下道来,保持距离。
没有了权力,他至少还能有一个快乐的晚年。
老皇帝从小就爱玩,吹笛子、打羯(jié)鼓、斗鸡、走狗、打马球,样样在行。
老皇帝年轻时做临淄王,那会儿吐蕃遣使迎娶金城公主,带来一支马球队,与大唐队打比赛。
大唐队屡战屡败,最后李隆基看不过,换上窄袖锦衣、短靴,紧束腰带,拉着平时的玩伴下场挑战,一举赢了比赛。
做了皇帝总有更多正经事要做,甚至做梦的时候也在办公。
开元中,宰相平均任职只有四年左右,他屡屡要为下一任宰相的人选操心,甚至梦里也在想。
曾经有中书侍郎在值班时,半夜里被人叫醒,说是陛下终于想起来屡屡思虑而不得的那个该接替宰相一职官员的名字。
中书侍郎来到寝殿,玄宗已经正襟危坐等着他。
于是在长安万籁俱寂的夤(yin)夜,宫人持烛,中书侍郎跪在玄宗身前,记下皇帝在梦里终于记起的名字。
草拟诏书完成,已经晨光熹微,玄宗便和衣坐着,等待暧昧的夜色渐渐淡去,等待丹凤门打开,门下省上班签发诏书。
他小心翼翼地约束着自己,做个好皇帝。
稍有懈怠,便有谏官章疏规劝,老皇帝把其中道理、文笔都好的文章装在金函中,有空时就读一读,如同对着镜子整理衣冠。
现在被逼退休,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留给自己:兴庆宫马厩里有三百匹马,有一块平整宽阔的球场,他还有乐队与伶人。
可以打球,可以作曲,可以把被政事耽误的兴趣都再捡起来。
但老皇帝没想到,随着权力一道失去的,还有享受的肆意。
***
六
平凉(今甘肃平凉)夜寒,滴水成冰。
这仅是大唐与吐蕃边境之间的一座小城,没几条像样的街道,也没有太多房屋错落的遮挡,风更肆无忌惮地扯动门窗,让人不得安眠。
张良娣又一次在外间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