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杜甫:长安奥德赛(5/5)
艺术的纤细敏感,需要受过训练的眼睛才能够赞许,依赖时代以优裕宽容照亮。
现在,精心钻研的声调、笔触与韵律都无可避免地与曾经强盛的时代一道沉入历史的长夜。
广德二年(764年),杜甫一连写了两首诗,纪念他死去与艰难活着的画家朋友们。
焰火燃尽,艺术家们并不能在生死与战祸里摘别出自己的命运:
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
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
——《存殁口号二首·其二》
杜甫仔细地记录他们过去的辉煌,哪怕在他们辉煌的长安城里,他也不过是一个在筵席上敬陪末座的小角色。
但通过复述他们的辉煌,杜甫一次次闻到昌乐坊一带浓郁的梨花蜜甜香,他再次看见飞阁相连的大明宫。
慈恩寺高塔下年轻的郑虔、王维分据白壁两端,挤挤攘攘等着听故事看画画的人群压低声音兴奋地谈论着他们的衣着、神貌,他们执笔的手势。
甚至启夏门边他住过的陋巷,无数个积水成塘的下雨天。
但是谁又如他记得长安一样记得这个喋喋不休的老诗人呢?
九
永泰元年(765年),严武去世,杜甫在成都再无依靠。
靠着攒下的一点儿钱,他终于正式开始了归乡的旅途。
五年前,他进入成都,一穷二白,几乎一无所有。
现在他离开,连健康也失去了。
在长安时染上的肺病一直没好,糖尿病也越发严重,发起病来,焦渴难耐。
风痹发作,右臂抬不起来。
聋了左耳。
这一趟被贫穷与疾病纠缠的旅途并不顺利,磕磕绊绊,走走停停。
大历元年(766年),杜甫一家来到夔(kui)州(今四川奉节),他在此度过了两年多的时光。
有段时间,他居住在城外建在江边凸出的岩壁上的西阁。
朱红色的栏杆围绕着楼阁,他常常独自站在栏杆隔成的露台上看岩层中露出的薄云,水浪中翻涌的月亮。
秋天的黄昏,他望着黑夜遮蔽晚霞,星子弥漫天际。
石上藤萝,洲前芦花,水边捣衣声阵阵而来,是当地人家在准备衣料做冬衣。
他总是抬头不由自主顺着北斗的方向寻找长安的位置。
在夔州的秋夜里,杜甫一口气写下八首《秋兴》,全是回忆里的长安。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曾经杜陵的同学少年得势升官,也不再理他了。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他离开长安之后,战争与叛乱,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斗争,如下棋一样瞬息万变。
“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他也曾献赋皇帝获得赞赏,宰相们围如墙堵,看他写文章。
这座城市里留有他最意气风发的好年岁,也有他总是功败垂成的十年,但那都过去了。
现在,是他在长安写下求官不得的悲愤愁苦时根本无法想象的忧虑——白了头发,战火满地,漂泊他乡。
而自然从不理会人心的悲苦,在一次次春回里复习青春与温馨,理直气壮地向他展示着“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燕子走了还会飞来,山花落了还会再开。
但对于人,过去的年岁不会倒回。
当他一次次记录他死去与流落他乡的艺术家朋友们人生的最终章时,他知道,他也正在一天天去往与他们相同的方向。
杜甫依然记得自己对于未来曾经有过的那些高远的期望,现在,他知道,那些都不会再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年秋天,吐蕃入侵,占领灵武,去往中原的道路再次封闭。
长安依然远在千里之外。
十
在夔州度过第三个除夕之前,杜甫一家终于听见了好消息:吐蕃的入侵渐渐平定,在战乱里音信不通的弟弟杜观在荆州当阳定居下来,连连写信催唤他一道居住。
他喜滋滋写了好几首诗,终于确定,过了除夕,就出三峡,与弟弟们团聚,回家去。
杜甫一家终于在大历三年(768年)正月中旬动身,三月到达江陵。
沿着长江水道从湖北到湖南,向东而去。
一路缺衣少食,旅途艰难。
岁暮时,到了洞庭湖。
他登上波光映照里耸立的岳阳楼。
日月在湖水上轮转,举目四望,不再有年轻时登高的壮思逸兴,哪怕他的愿望仅剩下活着与家人团聚,也显得太奢侈了——他回家的道路如同在湖面上漂转的孤舟: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登岳阳楼》
他摸索着在回乡的路上寻找亲人故旧,总不能如愿。
大历四年(769年),杜甫从洞庭湖出发,经过潭州(今湖南长沙)抵达衡州(今湖南衡阳),原想投奔衡州刺史韦之晋,但到达衡州,才知道韦之晋已经调任潭州。
折返潭州又发现韦之晋已经去世。
这叶载着杜甫家人的小舟在江中彷徨漂流。
两岸峭壁对峙,他真的见到了山巅的凤凰——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巅朱凤声嗷嗷。
距离他第一次开口吟咏凤凰,五十多年过去了。
他眼里的凤凰不再高傲。
现在他知道,一只困在罗网里的朱凤如果还想要保护比他更弱小的白鸟,除了孤独,还会得到劳累、担忧和鸱鸮(chixiāo)的仇恨。
大约也是在这一带,他听见熟悉的歌声掠过波光摇曳的水面杳杳传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唱歌的是宫里的名歌手李龟年。
从前他在大明宫的宴会上唱歌,现在是湖南采访使的游船上。
李龟年已经很老很老了。
写下这首诗的王维也已经在八年前去世。
在这一趟断断续续无比艰难的还乡旅途中,杜甫不断地告别。
告别自己年轻时的志愿,告别曾经的朋友。
李龟年本比杜甫年长许多,杜甫第一次听见他唱歌,才十几岁。
如今,两个白发老头竟然分辨不出谁更老一些。
唯一知道的是,这一次偶遇之后,衰老流离,恐怕再也不会相见。
杜甫以描写“再逢”为这次相见写了一首关于离别的诗: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江南逢李龟年》
有人说诗中描绘的江南与他们遇见的地点对不上,恐怕这不是杜甫的亲作。
但如果这确是杜甫写的,便是他最后一首绝句。
十一
中原战火未熄,长江水道也并不安全。
大历五年(770年)四月,湖南兵马使臧玠在潭州反叛,他不得不再次离开这一带。
沿耒水上行去郴州投靠舅父崔伟。
夏天,杜甫一家被夏季暴涨的江水困在荒芜的江中,幸好有耒阳县令派人送来酒肉才免于饿死——传说里,饥饿多日的杜甫,饱餐一顿,暴食而亡。
但与传说相反,杜甫并没有死于聂县令好心送来的酒肉。
饱餐一顿,小船离开耒阳流向未知的未来。
冬天到来的时候,载着杜甫的那条小船依然在洞庭湖一带游荡。
夜晚的湖面宽阔平静,他可以看见猎户座里最亮的那颗星早早升起在北天。
岸边层层叠叠的小山和山上的红枫在浅浅雾霭里隐隐约约透出温柔的轮廓。
他几乎记不起家乡的冬天了。
他年轻时考进士不中,齐、楚、燕、赵玩了一圈之后,回到偃师首阳山下盖了几间土房,郑重地办了暖房仪式,刻石树碑,祭奠了他们杜家最有名的祖先西晋当阳君杜预。
准备安家在此。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几间土房也许此时已经被白雪覆盖,也许,早就毁灭在连绵的兵祸里。
依然在病中的杜甫久不能眠,趴在枕上给湖南的亲友写信。
在这首《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里,他抱怨病痛的折磨,年岁的芜没,他反省年轻时在长安热情的干谒,也叙说在战乱里反复的流离。
最重要的是,战争为什么还没有结束?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长安,回到他北方的故乡?
据说,写完这封信的这个冬天,五十八岁的杜甫病死在岳州。
哪怕是死了,他也遥望故乡,想要回家。
杜甫宠爱的儿子宗武带着归葬父亲的遗命流落湖湘。
骄傲的老父亲曾经在一年年的漂泊里摊着满床的书教他寻觅诗句与音律;他咿呀学语时便能“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漂泊夔州的元旦,年老体衰的父亲提起笔来却手指颤抖,笔落在纸上,十四岁的宗武落下眼泪,父亲却笑着写道,“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你因为我手抖而哭,我却因为你长高而笑;在他生日时,为他写诗,“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
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寄望他成为杜家更声名卓著的诗人。
但因为贫穷与疾病,宗武英年早逝。
他甚至无法将父亲的遗骨带回偃师的家族墓地安葬,遑论钻研诗艺。
宗武死前一再嘱咐大儿子杜嗣业一定要将杜甫归葬偃师。
一直到唐宪宗元和八年(813年),杜嗣业一边借钱,一边沿路乞讨求告,才终于将杜甫迁葬回偃师,完成了祖父念念不得的还乡之愿。
这一年,距离杜甫去世已经过去四十三年。
先人归葬,总要请名人树碑作铭,最好还是死者的亲朋好友,才能记功彰美。
杜甫的朋友们早已作古,新一代的诗人们又在长安崛起,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听说过杜甫的名字。
杜嗣业途经江陵,听说名诗人元稹正在做江陵府士曹参军,便动了心思。
求大诗人作碑文,价钱不菲。
杜嗣业没有多少钱,况且元稹正重病,生着疟疾。
希望渺茫,也要试一试。
杜嗣业向元稹投递了祖父的诗,并请求一篇墓志铭。
没想到元稹少年时便读过杜甫,他欣然应允,写下《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
元稹说,杜甫写乐府壮浪纵恣,写长诗辞气豪迈,风调情深。
写律诗对律精确又不落俗套。
尽得古今之体势,兼得人人之所独专。
他一直想为杜甫的诗歌文章分类注解,但终于病懒不能完成。
诗到元和体变新。
中唐的诗人,跟随杜甫的视角写诗,为时为世,臧否时弊。
但杜甫的后人里,再也没有出过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