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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噎留在世上的一口气(三) y edu 9.c o m(2/5)

少有好身手的幼童——息再把住窗,翻入房间。

     荀杉吓一跳,忘记病体的沉重:“你难道做惯了翻墙入户的事?”他开始担心,却接到一个卷轴。

     “还你一卷。

    ”息再笑说,“我读完了,没读懂。

    ” 博学而失志的荀杉,临时起意,想要教授一个乞丐。

     起初他傲慢:“我以为,你会拿我的书去治所换钱。

    ”但息再只是看他一眼,继续读书。

    荀杉便汗颜,坐到案旁,也取一卷。

     息再自习字句,而先人的设辞则由荀杉领读。

    不过三两日,息再已经能够倒背,荀杉又换一卷交通舆图,暗暗心虚:这类书,自己都嫌枯燥,拿给少于己的息再,像是故意致其难堪。

     息再果然吃力。

     有时他做不了别的,从日出到日落,只苦研一条道路的沿革,甚至第二天昏睡,不能早起。

     荀杉坐在窗边等,没见共读的乞丐,心中愧疚,便提笔寻摩,给学生做一份注释。

     荀吏和荀夫人躲在门外,看儿子伏案:“我儿的病不治而愈。

    ” 半月后师生再会。

    荀杉将注释拿出,息再便以手绘图对换:他画的很差,城防和大水歪歪扭扭,例山像爬虫,然而各处政区细致,界限分明,以实用性来说,是张完满的地图,只空出西北边境和楚国腹地。

     “这两处不清楚。

    ”息再沉吟着,有成人的样子。

     “不急。

    ”荀杉在心中慨叹。

     比起神童,荀杉更想称自己的学生为“不厌的人”。

    他拼命了解一切的样子,让荀杉又佩服,又害怕。

     大半年以后,荀杉发现,家里已经没有息再未读的书。

     “我家藏书不说充栋,足够一个文学弟子读到毕业,”他带息再去横县的一处小丘,“真没想你用这么短的时间读完。

    我为你师,竟不如你。

    ” 两人吹风。

    息再看他飞扬的束发,忽然发问:“老师,你现在还觉得‘闭心离君,哀时伤世’吗?” 荀杉脸通红:“快不要说!” 他想起两人初遇时,自己送息再的一卷受命论上,有一些少年敏感的话语:那时他刚刚接触外世,认定前路晦暗,整日消沉,还生了场病。

     后来教学大半春秋,他忙于实事,早忘了感伤,如今息再业成,他登上小丘,觉得十分开阔,再回首往事,仿佛往狭隘处挤,浑身不适。

     “我那时是呆,还生病,让你见笑,”荀杉低头又抬头,眼里有恍然色,“你怕我久病,借着读书陪我?” “自作多情,”息再讥讽地笑,“我不过利用你,不然去哪里白吃白住。

    ” 数月交往,荀杉多少了解息再。

    他眼神锐利,容貌惊绝,不治学时,常使办法戏弄人,看人出丑,再静静地抿嘴唇,俨然是个坏小子。

    能说得出这样的话,也在荀杉意料之中。

     他却掩嘴,搂住息再:“还是多谢你。

    ” 息再推脱,许久才低声:“你不轻视乞丐,做了善举,不该落得缠绵病榻的下场。

    世事是乱,却不值得你愁。

    如果你实在失望,不要自伤,以后就做个先生。

    我想美德如你,一定胜任。

    ”荀杉愣愣地听,半天才想起应一声“是。

    ”第二天便接到息再的托付:“请教会他。

    ” 揺落从息再身后走出,难为情的样子。

     荀杉气得笑,当他昨天的流露是场设计:“你这乞丐,你这窭子!” 将揺落送到荀杉处后,忙碌了大半年的事才算落定,所有浡人都安顿完毕。

    息再又成了独自一人。

    独自一人才好清醒。

     他裹一件成人的旧祗裯,走在横县街上。

     浡人中不畏水者,被他送去与楼船士生活;不畏凶险者,被他安排给年老的游徼学本事;温柔内敛的揺落,则托付给荀杉;另有一个异人,肤白而身长,离开贩子一年,迅速拔高个头,如今像个台柱,息再为他起名“金夬”,让他给县中有闲情的富人彩绘身体。

     浡人们不要和息再分开,被训斥:“学到安身立命的方法,再来找我。

    ” 息再另有去处。

     荀杉曾跟他说:“你想进取,我帮你报县学?”见息再摇头,荀杉笑:“我猜你也不愿。

    若我处没有能让你进步的东西,你又不愿去学校,或可以向俛眉子讨教。

    他是我县的大方之士,鹤发童颜,藏奇书于山崖,每月密会友人,哦,据说都是些贵人。

    他肯收你,对你一定有益。

    ” 息再正要去见一见这位大方之士。

     又是冬天了。

    他沿溪路走,草鞋沾水,冷得刺骨。

     溪路尽处干涸,两排枯木,之后是石滩。

    滩上抢人眼的是倒悬的险岩,岩下有一座小庐。

    由于四下安静,息再不用走近,就能听见庐中人的啧声:“嗬!皇后真的打了公主?公主多少岁,三岁?三岁如何迷乱皇后的心?想必是皇后自己迷乱,错怪到公主身上。

    ” 大方之士正在大谈宫闱八卦。

     息再皱眉。

     且因胸口刺痛,他想返回。

     编铃一样的声音,缓缓响起:“自从那场生日宴,皇后就不好了。

    她性子本来古怪,如今又添神智上的问题。

    公主挨打可怜,皇后混沌,唉,皇后也可怜。

    ” 说话人是个童子,至多是个少年。

     鬼使神差的,息再驻足聆听。

     “我祖父让我慎言,我父亲作画不语,而我想找出问题的源头。

    今早我问灵龟,灵龟吐数二,在紫宫附近有大礽处,我想,只有你俛眉子的居所,才符合灵龟预言。

    所以我带着甘木风车来了。

    ” “千年!你奉承我!但我这里只有一个老头子和半山书,并没有什么问题的源头。

    ” “我单单拜访你,不行吗?” 老少两人这才笑开。

     息再就在这时闯入庐门,将开怀的俛眉子吓得生痰。

     老人顺气:“咳,怎么?” 息再没有打招呼,先看一旁的公冶千年:六岁的千年,穿拖地长衣,怀抱风车,腰带缀枸实,两只凤眼装满庐外的冬景。

     息再走近:“其实,我来求学,请俛眉子教。

    ”风车突然摆叶,辘辘地转起,向息再送风。

     “啊呀,甘木风车……” 千年诧异,再看息再:年纪尚小,姿容盛大,越近,越能得其锋芒。

     深冬,息再由千年说情,在俛眉子处读书。

    两人也成了朋友。

     息再没忌惮过谁,却对千年产生忌惮。

    千年偶然来一回,被他追问:“你年幼,却过分聪明,难道吃了什么妙药?”便哭笑不得:“你好奇我,不如我好奇你。

    ” 两人早慧,心智相当,第一次遇到对手。

     “我倒希望世上有妙药。

    ” 息再倒挂入岩壁,帮俛眉子拿书:“你想吃?” 公冶千年在滩前仰首:“我不吃,我宁可愚昧着,也要让为王道者先吃。

    ”他讲起宫中事:“皇帝残忍,皇后昏昧,宗室子逐渐长大,各个都像野兽。

    善人在饲虎,恶人捧简牍,今后这个国家该怎么办呢?” 才及人腰的小孩,说着沉重的话,脸皱成一团。

     息再听笑了:“你快快长大,做个贤人,救国民于水火吧。

    ” 这时,俛眉子喊息再去打水。

    两人的对话被打断。

    千年不吭声,看息再走远,掏出甘木风车。

     风车欲转不转。

     千年想起与息再初见的事:“难道是我错了?” “不过,若我是你,能坐车,能言论,衣食无忧,还有志向,则我绝不会来这种人的住处,虚度光阴,”息再忽然折回,还挽着俛眉子,“你有过人处,却不善用,六岁时尚能以年纪小为宽慰,到了十六岁,或六十岁,大概才会承认自己泯然无为。

    ” 岩墙下起大风。

    甘木风车飞快地转。

     千年微微张嘴,愤怒让他赤红双颊:“那么你呢,你高谈阔论,又能做到什么?”他忽然不说话,记起息再是个孑然一身的人。

     数日相处,千年将息再看作伙伴,竟忘记了道理:原本一个无家、无双亲的小孩,在后梁境内,像在泥沼里,不堕落已经万幸,想翻身难上加难,更别说养出纯粹的个性。

     他抛开公冶氏的飘逸作风,对息再低头:“是我失言,我要求你做什么呢。

    ”两人默然。

    之后,千年被省中来人接走,息再也被俛眉子骂回小庐。

     老人扯息再的耳朵:“来,你为我解释‘这种人的住处’。

    ” 息再任由俛眉子教训,还在想千年临别时的话:“不要求我做什么……” 他收获千年的善意,同时也明白自己被轻视,有些不快。

     “千年随和,毕竟是公冶氏少子,未来要当国师,要为一朝君臣指路。

    你能被他留意,已经万幸,竟还与他闹不愉快。

    我看出来了,你这小子什么事都难满足,总想登天!打水去,我要洗浴,”俛眉子将息再赶到外面,又补上一句,“你读书,交友,尽是傍我之后的事,好好孝敬义公。

    ” 俛眉子是个才隐士,更是个俗人。

    初见息再,听完他的所请,俛眉子便往榻上一躺:“你向我求学,可以,作为交换,你能给我什么呢?” 见息再不语,老人揉着手腿:“喏,你不想付出,又想读书,天下哪有这种好事?若有这种好事,也绝不可能在我俛眉子处发生。

    小儿,我见你瘦而不癯,想必吃了不少苦,也讨得了不少东西吧?但你千万不要以为受苦与受施舍能够相衡,要这么想,就有骨气些,从我屋里出去。

    因为我绝不会可怜你。

    ” 这一番话说的息再大羞赧。

    他险些走了,终于还是屈身:“我可以照顾你起居。

    ” “县中许多美妇人都想照顾我起居。

    你的样貌虽然不差,但身段不行。

    ”俛眉子腆脸,像个流氓。

     息再忍耐着:“我可以为你扬名。

    ” “你为我扬名,前提你要扬名。

    看看你的样子,唔,我不如拜托千年为我扬名。

    ” 见息再耳垂都充血,俛眉子终于松口:“你暂且住下吧,等我想到可做的事,你能做到,再让你看书。

    ” 他让息再干杂活,也没落下照顾起居,还有些荒唐事,比如送过路的县人回家——息再一趟去来,稀星爬上高坡。

     这次和千年闹不愉快,息再一连几天不理人。

    俛眉子的小庐变得很邋遢,俛眉子本人也灰头土脸。

    他气息再,不许其入室休息。

    息再便像个野雀,整日挂在树间。

     “小子,你来。

    ”某天晚上,俛眉子摸黑喊人。

     息再下树了,冷冷地看他。

     俛眉子骂他白眼狼,将他带到一根直木前,点起灯火。

     “你帮我把这件事做了,我就让你看书,”见息再眼里终于升起粲然的光,俛眉子来气,“不会让你白得好处。

    ” 一根木头埋在土里,本来没什么稀奇。

    但俛眉子持灯照亮木头,则稀奇处一下子显现:庞大的蚁群正在通过,遇到木头就分成两股,过后再并成一股,像黑水分流与合流。

     “这里原有一座观宇,如今只剩这一根橑,算是个文物,脆弱得很。

    蚂蚁爬来爬去,已经咬穿了橑的两侧。

    如果放任,明年橑就会断。

    我要你保住它,让它继续立在这里。

    做得到,则我岩上的书随你拿取。

    ” 夜中,两人互相打量。

     “如何?” “就这件事?” 俛眉子早有预料:“你以为这是易事?”息再取下灯火,直接烧了来路上的蚂蚁。

     焦味冲人,两人都咳嗽。

     俛眉子连连叫苦:“好好,且看明天。

    ” 第二天,庞大的蚁群在焦地上行进,一往无前的气势。

    反而是直木受烟熏,又受晨露,顶端发灰,簌簌地掉屑。

     息再咬着指甲,又拿水冲散了蚁群。

     夜里,他梦到蚂蚁齐步走,白天连忙去看:土地变成淤地,蚁群井然有序,而木头受潮,加重腐烂。

     息再恶怒,想将蚂蚁踩死,看一眼迭层的蚁群,最终没有下脚。

     正旦日当天,揺落思念息再,前来拜会。

    息再正在垒石做屏障,围住直木,不让蚂蚁靠近。

     “烧巢穴。

    ”揺落学会说话和写字,迫不及待给息再建议。

     息再只是摇头。

     他曾溯源,找到七十多个蚁巢,耗费三四天捣毁,并用火烧尽余蚁,守了整夜,直到木头附近一只蚁也不剩,才歪在石滩上。

    那时他昏昏沉沉,脑中很乱,想起过去的人,黑压压的面容,蚁群似的。

     到揺落来的前两天,从地底和山丘钻出的无数蚂蚁,重新汇成队伍,走上老路。

    息再晚起,静静地看。

     他开始改换方法,垒石做屏障,又在直木四周放置甜物,甚至给蚂蚁挖小道——等揺落走了,息再才动手。

     布置完毕,他席地,深呼气。

     一件不起眼的事,让他辛苦至此,除了蚂蚁灭不尽,更有那根脆弱的直木移不得、碰不得的原因在。

    息再数次想,干脆将它踢断。

    俛眉子便会出现在他身后,拈须微笑:“无忍性的小子。

    ” 息再立刻回他:“且看明天。

    ” 屏障和诱饵见效,蚂蚁开始分心,一部分被阻隔,去爬甜物,一部分改走息再的道路。

    又过两天,蚁群终于有了离散的趋势。

     息再憔悴,仍不敢松懈,日夜盯着直木。

    天高,数里外的鸮声回荡。

    全身心扑进眼前事的少年,没有发现外界的变化:未免太静。

     唯一一次分神,他想着千年:“千年许久不来。

    ” 千年就在他头顶,依靠怪岩藏身,同样憔悴,不敢松懈。

     俛眉子在他身旁:“千年,你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够?” “不够,”千年抱紧风车,“俛眉子不是与他说定,要保护古木不受蚁害?他没暴弃,却也没解决问题,还早着呢。

    我可是怀抱兴趣,想看他的处理。

    ” 然而千年的样子并不像怀抱兴趣。

    他正色敛容,像在探寻一件大事。

     俛眉子担心他:“你怎么了,从宫中回来,我看你变了个人。

    ” “我没变。

    ”千年笑一笑。

     息再的布置在半月后失效。

     蚂蚁吃完甜物,移山似的,移开石障,继续前行。

    息再已经力竭了。

     一个小孩,最有活力的年纪,被一件怪差事磨去所有神采,睁眼闭眼,只有密集的蚁群。

    他为它们辟路,给它们尝甜头,阻挡或是虐杀,都不能改变它们的方向。

    反而是直木不堪折腾,越来越破烂。

     “你和俛眉子同住,可有收获?” 荀杉来访。

    息再在门外招待,有气无力的样子。

     他不打算隐瞒:“数月以来,我什么也没干,几乎与世隔绝,只与跟蚂蚁周旋。

    ” 毕竟是俛眉子的要求,荀杉不好评价,转而说:“或许俛眉子想看你的毅力。

    不过,后梁死气沉沉,乱处又很乱,你与世隔绝,或许是好事。

    ” 上不正,下失风俗。

    后梁的皇后病了,病症怪异,引发人心的动荡。

    有人说,皇后终于被皇帝逼疯,也有人否定,声称皇后还是楚王妃时,就失常,如今只不过是将失常传开。

     不端的天家,让天下惶惶,污漫国人的品格。

    时下可称乱世。

     孟皇后坐在相思殿上,不知自己已经成了罪人。

     她少有清醒的时候,清醒了,便履行女君的义务,听一听宗室子女的背诵。

    这次来的是文鸢,年仅三岁的公主,容貌善,能书写,还有一位失德的亡母。

     或许因为她是灵飞美人所出,皇后对她,总带一些嫌恶。

    看她拾级、踩空、被燕王笑,皇后并没有制止,只是皱眉向别处。

     她的心一直悬在危处。

     他知道了吗,已经找到了吗,为什么要让蓝谨与我共弈,蓝谨为什么要说那番话……陈年旧事,在她头脑中结网。

     她有片刻窒息,觉得自己又要发病了,慌得到处看,最后与文鸢对视:小女儿朦胧意态,梅色的唇氤氲气息,一字一句地背诵王教典籍,实在可爱。

     然而皇后看出皇帝的轮廓。

     父借女口:“好阿噎,你把我们的儿子藏哪去了?” “你等死吧,他会杀了你!”皇后大叫。

     相思殿中的人都被吓到,连燕王都啧舌。

    他正想调侃,却见皇后下殿,给了文鸢一掌,便也离座:“皇后。

    ” 幼小的公主不堪打击,摔在殿柱一角。

    公冶千年恰好路过,还抱着赤文瑑玉盘。

     皇后不是第一次打人,却是第一次叫千年目睹。

    他立刻丢开玉盘,投身向前,抱住文鸢。

     皇后的第二掌就落在千年身上。

     燕王看在眼里,又去看粉碎的玉盘:“咦?” 皇后要打第三下,被燕王拦住:“母后,看清楚,这位是公冶氏的少子,国师的儿子,不是你盼望去死的某人。

    ”皇后猛然清醒,千年也及时松手,文鸢肿着脸,由女傅抱走,隐约能听见抽打手掌的声音。

     “我听人说,公冶氏不问世事,代代在天数台上观星,失人心,得神性,没想今天见到千年破例,为保护公主,竟然打破发占的宝器。

    ”人散后,相思殿中仅剩千年和燕王,一同捡拾玉盘碎片。

     燕王故意发难,却得了千年的笑脸。

     “燕王听谁说的呢?还是让千年为你举例吧,例如楚王被称为神王,绝不是因为他失去人心,而是因为他心完满。

    燕王是他手足,一定最有体会。

    ” 千年正说,冷不防看到燕王吃人似的眼神。

     和楚王同年出生的宗室子,天生一副豺鬣肚肠。

    在所有人都深爱楚王时,也有这样一个人,深藏着妒忌。

     千年自觉失言,抱着坏玉盘离去。

     身后有燕王的高声:“千年,你被誉为你族应时而出的天才,怎么不好好想想,公冶氏为什么可以在天数台上安然百年?你收敛些,顺便告诉你父亲,少掺搅世事。

    ” 这是直白的警告。

     千年咬紧牙关,一路跑回天数台。

    公冶国师还在作画,喃喃地说:“不能再这样下去,至少不能使楚王蒙昧。

    ” “父亲。

    ” “千年。

    ” 千年出示玉盘碎片:“我不谨慎,在众人面前帮了文鸢公主。

    ” 公冶国师欣慰,突然反应过来,抓住千年的肩膀:“你还是和你祖父一道,不要涉世,听我的话。

    ” “那么父亲又在做什么?” “绘画。

    ” 千年摇头,抱住公冶国师的胳膊:“父亲,我不信祖父,只信你之‘人定胜天’,我已经开始物色了,一定能找到有心有力的伙伴,扭转国命。

    ”他几乎要请公冶国师和他同去横县,一观不凡的少年。

    然而这时台下来人。

     “不好!真不好!皇后情绪激烈,发噎以后翻白眼,流鼻水,浑身痉挛。

    几位夫人说,大事降临时,需有国师在场,请国师去。

    ”公冶国师匆匆去了。

    千年扶着画,向父亲的背影下决心。

     不久后的一个白天。

    息再步入县道。

     记不清第几次尝试,总之俛眉子已经叫停:“行了,你就这些本事。

    那根橑也快倒了,如果今天还不能驱散蚁群,便拿我几卷字义和物名,重新乞讨去吧。

    人需量力,连蚂蚁都奈何不了的人,读大学大道,也不见得有什么用。

    ” 息再习惯俛眉子的贬损,或者说,他的性格悄然改变了。

    从前眦睚必报的坏小子,如今像沉水,不易起波澜。

    俛眉子嘲弄他,他只顾刷灶;等俛眉子说累了,他才洗手出门。

     “上哪去?”老人伸着脖子,隐隐地失望,“哼,你要放弃。

    ” “不放弃,我再去试试。

    ” 息再到直木处,直木已经摇摇。

     他负手绕着木头转,蚂蚁在脚边行进,首尾相接,逐渐远去。

    小坡上抽发新木,蚁群消失在青翠中。

     息再忽然想看它们的去处。

     他越过小坡,走溪路回到县城,路上有人在抚掌,有人在抹眼泪,给了息再好与不好两种预感,他无暇去想人们被何事感染情绪,只当自己太久没有正常的生活,看什么都稀奇。

     过城来到野外,他远远看见蚁群穿山,就要赶去。

     “恶兆可多嘞,什么蚂蚁,蝗虫,蝮蛇,样样都要管,日子就没法过。

    ”县人开荒归来,阻拦息再。

    息再只能绕到人烟稀少处,追着蚂蚁走。

    从某一刻起,他身边再无农田水利,反应过来时,已经置身两县的驰道中。

     一驾传车飞过。

    车夫赶马,像是疯了。

     又一匹驿马冲来。

    驿卒双眼通红。

     息再避过他们,终于看到蚁群的尽头。

     带给他百日辛苦的魁首,爬得很慢,身后绵延小蚁,只循它的方向前进。

     息再觉得自己荒唐,进而想到一切忍受蚁群祸害的人,都很荒唐,大家紧盯蚂蚁的出处,不然就是守卫直木四周,从来没人处置头蚁。

     息再喘着气,去摁头蚁,失手,还被后来的蚂蚁咬——他跑了太远的路,神思倦怠,汗湿到衣襟。

     不过这类似处决的场面,还是让他快意。

    他终究摁死头蚁,将尸体摁进砂石。

    咬人的蚁停下来探,后来者居上,真正的蚁附来了,壮观如潮。

     息再简直无处落脚。

     他觉得恶心,同时在笑:孩童的笑,第一次出现在他脸上。

     “快将它们拂开。

    ”身后有人在喊。

     是俛眉子。

    他拄拐,脸色极差。

     一路追来,老人几乎耗去半条命。

     息再拂开堆迭的蚁群,甩净手:“现在我可以读书了。

    ”俛眉子抹一下眼睛:“是,我以为你要放弃。

    ” 两人身后,被人称作恶兆的蚁群溃散,失首的虫子逃进道路两侧,一条完整的驰道现出土色来。

     俛眉子忍住哽咽:“你这小子,还算有点耐心。

    ”他真的看不起息再,当下也是真的动容,想要揽他,却发现他直望着驰道,像座雕塑。

     原来驰道上有小车,近了,里面钻出公冶千年。

     千年眉眼有哀色,看到息再,转为喜色:“你是能杀死头蚁的人。

    ”满腹心事,到再见时才能吐露。

    千年便去携息再的手,想将无限的未来说给他听,却发现他直望着驰道,像座雕塑。

     更远处还有人。

     那人在行尘里徒步,走到彼此都能看清面容的地方才停。

     公冶千年认出他:“肖居室。

    ” 肖不阿没有回应,看着息再,泪如泉涌。

     凭着对世道的敏感,息再错以为肖不阿是他父亲。

    蚂蚁在手面上爬,被他捻死。

     “你——” “你母亲死了,你母亲已经死了。

    ”肖不阿忽然扑过来。

    息再躲闪不及,被他抱住。

     十年前是襁褓与青年,十年后是幼童与成人。

    不变的是两人的态度:肖不阿六神无主,孩子一样;息再被他抱着,却像被他依靠。

     孟皇后死了。

    反复的病情后,她于某日午夜惊起,胡言乱语至平明,咽了气。

     余数不多的日子里,她被惊疑和恐惧所扰,形态如骷髅,五感不分明,几乎等同于死亡。

    有人靠近,她就打闹,等人不堪惊吓跑开,她才伏在被子里哭。

    有宫女说,皇后高热时,曾向文鸢公主道歉,四肢发麻时,又痛苦地念着“母后就像头妖怪”。

     弥留之际,她在后梁帝怀里,听后梁帝叫她“好阿噎”,反着水。

    她的眼还有神采,焦急地寻找,终于找到殿柱后的肖不阿。

     “真没出息。

    ”她想要这样说。

     然而脱口而出的是:“希望我儿又温柔,又坚强。

    ”她没声,后梁帝也没有做出皇后薨逝的判断。

    肖不阿却抵着殿柱,恸哭起来。

     皇后就在这样一阵哭声中下世。

     肖不阿过于悲痛,终于引来后梁帝的注意。

    他只好击地,到手足流血:“悲乎楚王,年不过舞象,已经失了母亲。

    ”肖不阿的大半神魄,随着孟皇后的死而消亡。

    体肤之痛,甚至不能让他变色。

     或许看他真切,后梁帝指他的额头:“你这样关心楚王,往后别为居室。

    我给你一处地方,许你自筑殿堂,楚国恰好缺相国,就由你来做。

    ”黄门请后梁帝走。

    后梁帝还在等肖不阿的回复。

     有人踢了肖不阿一脚,肖不阿连忙称喏。

     过后他看,原来是公冶国师…… 肖不阿寻人,从一县找到另一县,乡里之间游荡。

    他有信心一眼认出她的骨肉,却因为想起她,心头如割。

    她看不起他,不让他靠近她的孩子。

    但如今,肖不阿只能向为魂的她寄语:椽栾,你不要怪我。

     他抱着息再,将实话说出。

     一旁的公冶千年和俛眉子已经失声。

     震惊过后,千年抬起凤眼,重新认识息再:灵龟吐数,风车转动,天意让他与息再相遇,之后两人相投,则是更胜天意的人为:千年这次下决心,绝不会改易,要请眼前人相助,要让他入仕,参政,掌权,控制边廷,以他的聪明,道路有千万条。

     另一边,俛眉子面如土色。

     千年或许看到了崇远的未来,而他则着眼于现在:毫末出身的人,凭借本能,活得有尊严,直到今天才得到为人的道理。

    强烈的性格会颠覆他,谁也不能帮他修正。

     俛眉子捡起手杖,走到息再身边:“如何,你还想要求学吗?” “要,我保住了那根橑,请俛眉子教,”息再不改面色,从肖不阿怀中脱出,对三人说,“今天的事要保密。

    ” 他走前,三人走后,看他指上有头蚁的血,脚下有丰满的影。

     俛眉子取下岩石里的所有书籍,闭门谢客,教了息再三年。

     他是个俗人,更是个才隐士,为师第一天,就问息再,万类与王政,想学哪一边。

     息再昂首说两边,俛眉子便让他泛读,释名,章句,韵律,说经……在荀杉处学过的东西,通通从头学起;又让他对策,内外治,勤荒政,礼物封禅,任将功劳,学校选举,赋税屯田……夜里师生二人以滩水润笔,坐对仙道与鬼神;到群书各有所出,他再让息再读史,三年将尽,息再取来当初为荀杉所做的地图,补全了西北边境与楚国腹地。

     后梁全境在他笔下。

    他起座,身形已经盖过地图。

     “听说,蚩尤大旗现世,国朝将有战争。

    ” 与千年的会面在清晨。

     “是,如果战事起,我与我父亲有安排,你且安心读书。

    哦,楚王结束大孝,传出要入省的消息,如果传言是真,我可有一段时间出不了宫。

    ”千年踌躇满志,忽略了身边人的变化。

     等他离去。

    息再才坐在岩上,冷冷地发笑。

     他这副样子,仍然能见出是十数年前在昌山吃铁渣的幼童。

    不过,他实是帝后之子,原本的第一宗室子,而非人言的野种,过去的苦与侮辱,争强与反抗,本来空洞洞的,如今都有意义。

    息再早就起了一步登天的心。

     如今时机成熟,他也要开始自己的路程。

     俛眉子在岩下看他,叹了口气。

     明媚的午后,老人到灶台下掏热炭,吞进腹中,又划开十指,浸泡在污水里。

     到晚间息再入庐时,俛眉子已经成了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的废人。

     “我是外人,偶然得知你的身世,于你是个隐患。

    现在你已经没有后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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