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3/5)
玻璃窗的废屋,就在这个后院的对面。
后院有五六株茂密的青松,还有空荡荡的温床小木架。
涂抹在温床木架上的油漆早已脱落,毛毛糙糙的,好像打卷了的干枯的假花。
温床木架旁有一个两三层的盆景架,还有一堆瓦砾,一片花圃,花圃里长满了风信子和樱草。
在三叶草草地上坐着很舒服。
三叶草那柔软的叶子沐浴在阳光下,布满了细小影子的草地,看上去仿佛从地面飘浮起来了。
柏木坐着时和走路时不太一样,变得与常人无异。
不只这样,有一种险峻的美从他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来。
肉体残疾的人往往具有美丽的女子般无敌的魅力。
残疾人与美丽的女人都是厌倦了被观看、被展示的一类人。
他们一直被追着看,又以自己的存在来回观他人。
能观就是赢了。
吃着盒饭的柏木低着头,我觉得他已经看遍了四周的世界。
在阳光的照耀下,他已满足。
我因这个印象而感动。
通过他的身影能够感受到,在春光与花丛中,我所感觉的羞耻与内疚并未出现在他身上。
他心中的影像,其实就是他真实存在的人的影像。
毋庸置疑,阳光无法经皮肤渗透他那结实的肌体。
虽然盒饭看上去不怎么样,他仍然吃得很认真。
他的饭菜很差,不过与我早餐时自备的盒饭相比,也还行。
1945年的那个年月,不依靠黑市上的粮食是无法摄取到营养的。
我拿着笔记本和盒饭走到他身旁。
我的影子遮住了柏木的盒饭,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立马又低下了头,继续咀嚼着食物,发出蚕食桑叶一般单调的咀嚼声。
“不、不好意思,刚、刚刚听课有、有的地方不是很理解,我、我想请教一下。
”我用标准语磕磕巴巴地说道。
因为我觉得,既然已经升入大学,便应该使用标准语了。
“你在讲什么?结结巴巴的,我听不懂。
”柏木忽然说道。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
他舔了舔筷子,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与我搭讪。
你姓沟口,对吧。
你认为残疾人之间能够成为朋友。
但是,与我相比,你也太看重自己的结巴了?你太过在乎自己,因此像在乎自己一样过于重视自己的结巴。
”
后来,当我了解到他是在临济宗修行时,便明白了。
第一次交谈时他或多或少想表现一下他这个禅僧的作态。
尽管如此,也无法否认,当时他带给我的强烈的印象。
“结巴!结巴!”柏木调侃起了连两句话都无法连续说的我,“你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让你肆意结巴的对象了,对不对?可能人都是如此去寻找合适的伙伴。
暂且先不讲这些,我问你,你还是处男吗?”
我没笑,只微微点了下头。
柏木提问的方式像极了一个医生,令我感觉自己不可以说谎话。
“我就说嘛,你还是个处男,不过是个一点儿也不出色的处男。
既没有女人喜欢,也没有勇气去嫖娼。
只是守着童子身罢了。
不过,假如你是想找个童贞朋友才与我交往,那便大错特错了。
想知道我是如何摆脱童贞的吗,我来跟你讲讲吧。
”
我还没回答,柏木便开始了。
“我是三宫市近郊禅寺的弟子,双脚生来就是内翻足……你看,我这么开始讲述自己,可能在你看来我就是个随便向别人讲述自己的遭遇,想让人同情的病人,但是我并不是不挑倾诉对象的。
我自己也觉得这样非常难以启齿,选择你来做我倾诉的对象,是因为我觉得你或许需要我的经历,要是你能从我的经历中吸取教训,对你来说可能是最好的途径。
你可能也知道,宗教家就是靠这个寻找到他的信徒,禁酒家靠这个嗅出他的伙伴。
“是的,我对自己的生存条件感到羞愧。
我感觉对这样的条件妥协,和谐地生活,是一种失败。
要说抱怨,有很多可以抱怨的。
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就应该为我做矫正手术。
现在虽为时不晚。
可是我并不关心我的父母,因此也懒得去怨恨他们了。
“我相信,自己不会讨女孩子喜欢。
可能你也清楚,这样的坚信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加安乐、平和。
与不同自己存在条件和解的决心,与这样的坚信不一定存在矛盾。
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如果我相信女人会喜欢这样状态的我,那么只凭这一点便足够代表我已经向我的身体条件妥协了。
我很清楚正确判断的勇气,很轻易就能适应与这样的判断做斗争的勇气。
我虽然没动,也一直感觉是在做斗争。
“我这样的,当然需要谨慎,不能像朋友那般被烟花女子破坏童贞。
这是因为烟花女子并不是因为喜欢客人才接客,不管对方是老人、乞丐、独眼,又或者是美男子,甚至即使对方是麻风病人,她们都一视同仁。
如果是普通人,可能会满足于这样的平等性,将没有破身的女人买回家。
但是,我对这样的平等性根本不予理会。
这样的我与一个身体健全的男子一样,以相同的资格受到欢迎,这一点我无法忍受。
我觉得,对我来说,这是可怕的亵渎。
如果忽略甚至无视我的内翻足,那么我这个人也就不存在了。
就会和你一样,被现在的恐惧所俘虏。
为了使人们全方位的承认我的条件,我自然需要付出比普通人多几倍的努力。
我感觉,无论如何,人生本来就是这样。
“我们与世界处在对立状态,只要世界或者我们任何一方发生变化,这种可怕的不满,便有可能被治愈。
然而,我不喜欢那种期待变化的美梦,我讨厌那种不着边际的美梦。
可是我沉迷于‘如果世界发生了变化,我便会消失;如果我发生了变化,世界也便会消失’这样的理论无法自拔,这反倒像是一种妥协、一种融汇。
这是因为坦诚的我对于没有人会喜欢我的这种思考,是不能与世界共存的。
因此,残疾人最终落入的圈套,并非将对立状态消除,而是以对立状态得到全面的承认。
如此一来,残疾便变成了无法治愈的疾病……
“此时,我正值青春期(我也冠冕堂皇地使用这种语言),我遇到了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一位施主的女儿,是出了名的美女,神户女校毕业,家里很有钱。
一天,她突然向我表白。
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我由于不幸,才变得能够细致入微地洞察别人的心理,她并不是因为奇怪的爱好才这样做,我无法用简单的同情来理解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猜,她是因为自己那非比寻常的自尊心才会这样的。
她非常明白美丽对女人的价值,因此她难以接受那些自信满满的追求者。
她无法将自己的自尊和求爱者的自负放在一起对比。
在这个世界上,她最讨厌的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良缘。
她最终排除了爱情中的一切平衡(在这一方面,她是诚实的),而看上了我。
“我回答得很自然,不怕你笑话,我对她说‘我不喜欢你’。
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这样的回答是诚实的,没有丝毫炫耀的成分。
面对女子的表白,如果我想待价而沽,说‘我也喜欢你’,那也太可笑了,几乎算得上悲剧了。
一个外表有缺陷的男人,非常明白如何采用高超的方式避免别人错误地将自己看作悲剧人物的。
因为他很清楚,要是被别人看成悲剧性的,那么人家便不会毫无顾忌地和自己交往了。
如果不想被别人看成是很凄惨的人,首先就要触及对方的灵魂,这是最关键的。
所以,我才敢果断地回答‘我不喜欢你’。
“女子并未退缩。
她说我是在骗她。
值得一提的是,她为了不伤害我的自尊心,小心谨慎地尝试着说服我。
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