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5/5)
…毋庸置疑,那个无影无踪的奇怪的青年,只有通过这种过激的方法才能令自己的影子与自己的死相结合。
可以断定,即使鹤川居住在一个充满明朗的感情与善意的世界中,他也并非靠着误解与乐观的判断居住在那里的。
他那颗在这个世界不值一提的堂堂正正的心,被一种力量、一种坚实的柔韧性所保护,这便成了他运动的准则。
我那阴暗的感情被他逐一翻译成明朗的感情,他的这种做法极其正确。
他的光明,在各个角落与我的阴暗相呼应,显出很详细的对照。
因此,我有时候免不了怀疑鹤川是不是也如实地体验过我的心理。
事实并非如此!他的世界中的光明是单纯的,也是偏执的,他建立了他自身的精细的体系,其精密程度可能与恶的精密程度更接近。
如果他坚持不懈的肉体力量无法不停地支撑着它而运动,那么这个光明的透明的世界就会忽然崩塌。
他无所畏惧地向前奔跑着。
于是他的身体被卡车碾压了。
鹤川明媚的容颜、修长的身躯,确实让别人有好感,现在这些都消失了,但是我又被其吸引到了关于人类可视部分的神秘的思考中。
我认为只要是我们能够看到的存在的东西,都在那散发光明,这是多么匪夷所思呀!我感觉,精神因为想具备这样朴实的实在感,而向肉体学习的东西还不知道有多少。
常言说得好,禅以无相为体,清楚自己的内心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即人们常讲的见性[20]。
但是,可以如实地见到无相的能力,只怕对待形态的魅力一定得是极度敏锐的。
无法用无私的敏锐看待形与相的人,又如何能够那样清晰地发现和了解无形与无相呢?因此,像鹤川这样只是存在便光彩夺目的人,并且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人,可以叫作以生为生的人。
此时,他早已离世,这样清楚的形态,确切地说就是不清楚的无形的形态最明确的比喻,实际上他的实在感便是无形的虚无的更加实在的模型,他这个人恐怕只是这样的比喻罢了。
比如,他与五月的花丛十分相似,并且十分相配,这并非其他原因,而正是表现于五月的猝然而逝,他的灵柩即将被花儿掩盖,两者达到了极端的和谐。
无论如何,我的生中没有鹤川的生中那般坚定的象征性。
就是因为这样,他对我来说才十分重要。
还有最让人感到嫉妒的是,他的一生中都不曾有过我这种意识,负担着独特性或者单独的使命的意识。
而正是这样的独特性剥夺了生的象征性,剥夺了能够令他的人生比喻成其他某种东西的象征性,从而也剥夺了生的拓展与共同性,导致其变成了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孤独的源头。
这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甚至也失去了虚无的共同性。
我再次变得孤单。
之后,我再也没有和房东姑娘见过面,与柏木也生疏了。
虽然我仍旧被柏木的生活方式所吸引,可是我或多或少也有点抵触,即使并非出自自己的本意,但是仍旧是疏远了,因为我认为这样做可以悼念鹤川。
我曾经写信给母亲,信中毅然决然地写道:在我有出息以前,拜托不要来看望我。
之前我也曾亲口告诉过母亲这样的话,不过要是不再次以强调的语气写信告之便总觉得无法安心。
母亲的回信,用磕磕巴巴的语言讲述了她勤劳地帮伯父干农活,还罗列了一通简单的训导,最后还加上了一句:“要亲自看一眼你担任鹿苑寺住持的风范,我才会死而无憾。
”这行字让我憎恨不已。
后来几天,我都感到深深的不安。
整个夏天我都没有去探望一下母亲。
因为伙食粗劣,我的身体好容易挺过了夏天。
9月10日后的某一天,气象预报说会有台风,需要有人到金阁值班。
我自告奋勇承担起了这个任务。
从此时开始,我感觉我对金阁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
尽管无法说是憎恨,不过我有预感,我的内心萌生了一种与金阁水火不容的状态。
还在龟山公园的时候,这样的感情就很明显了。
但是,我不敢给它取名字。
因为要值夜班,我为寺院把金阁交给我而感到高兴,我开心得喜上眉梢。
他们将究竟顶的钥匙交给了我。
这是金阁的第三层楼阁,特别珍贵,离地面42尺高,门楣上有一幅后小松帝[21]的御笔横匾,高雅地悬挂在那里。
广播里不时传来台风即将到来的消息,但一直没有台风要来的迹象。
阵雨停了,皓月当空,寺院的人都走到庭院中观察天象,都议论说,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寺院里一片寂静。
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待在金阁中。
我在月光无法照到的地方站着时,感觉我被金阁沉重且奢华的黑暗包围了,我悠然自得,逐渐深深地沉迷于这样现实的感觉中。
这样的感觉又原封不动地成了一种幻觉。
等到我清醒时,才发现现在的我正沉迷于在龟山公园时被人生拒之门外的那种幻影中。
我独自一人,被绝对的金阁包裹了起来。
不知是否可以说金阁属于我,还是该说我属于金阁。
又或是少见的均衡出现在这个地方,令我与金阁融为了一体。
晚上11点半,风刮得越来越厉害。
我拿着手电,朝着究竟顶登了上去,用钥匙将它的门锁打开。
我倚靠在究竟顶的栏杆上。
风是东南风。
天空还未发生任何变化。
月光在镜湖池的水草上闪烁,周围虫声与蛙鸣此起彼伏。
最开始,劲风从正面吹在我的脸颊上,我浑身的皮肤几乎产生一种官能性的战栗。
风如同地狱之风般不停地刮着,且越发凶猛起来,仿佛要将我与金阁一起摧毁的征兆。
我的心在金阁中,同时也在风暴之上。
限定着我的世界结构的金阁,它那并未被风刮起的帷幔,若无其事地沐浴在月光下。
不过,风,我的凶恶的意志,总有一天会撼动金阁,使它觉醒,使它崩塌,并在那一瞬间夺走金阁傲慢的存在的意义。
是的。
当时美将我包围了起来,我的确是沉浸在美中。
但是我有所怀疑:如果不是依靠不停猛刮的暴风的意志支撑,我是否可以那样万全地被美包围起来?正如柏木大声地呵斥我:“大胆说!不要怕结巴!”我也要鞭笞风,试着对它呼喊:
“使劲儿刮啊!用力刮!风速再快一点!再用力一点!”
森林开始发出沙沙的响声。
池边茂盛的树枝互相摩擦着。
夜空中平静的蓝色消失了,呈现出一片深青灰色,十分混浊。
虫鸣还未减退,风开始席卷大地,刮得越发厉害,风啸仿佛远方神秘的笛声越发地近了。
我看到朵朵的云彩从月前掠过,好像千军万马从群山背后由南向北朝着这边逼近。
有的浓厚,有的稀薄,有的宏大,有的孤单单的,被分成若干的小碎片。
都从天的南边过来,掠过月前时,将金阁的房顶笼罩了起来,好像急着去做什么大事,向着北方奔去。
我好像听到了来自头上的金凤凰的鸣叫声。
风忽然平静了下来,接着又猛烈起来。
森林敏锐地竖起耳朵倾听,一会儿沉寂,一会儿喧闹。
地面上的月影也随之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阴暗,快速地一闪而过。
层叠的山峦上盘绕着厚厚的积云,像极了一只大手在空中伸展,搅动,相互挤压着向这边挥来,气势磅礴。
从云层缝隙可以清楚地看见部分明净的天空,忽然云朵又覆盖住了它。
但是,每当薄薄的云层经过,透过薄云还是能够隐隐约约地看见月亮的光环。
夜间的天空从头到尾就是这样变幻莫测。
不过,看样子风也就这样了,再无更加凶猛的迹象。
我倚靠着栏杆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是一个大晴天,我被寺院的老仆叫醒,他跟我说台风已经从京都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