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5/5)
税,与享受治外法权一样。
像这样的地方,便一定要无情地让他们捐献。
那秃头老人仍旧在用手绢擦拭着手,人们的话音刚落,他便开口讲道:
“真是让人头疼呀!”
这句话变成了大家的结论。
老人一直在擦,一直在擦,手上连一丝煤烟的痕迹都找不到了,发出了如同小坠子般的光泽。
事实上这双手,与其说是手,倒不如说是手套更加贴切。
说来也怪,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社会批评。
我们身处僧侣的世界中,学校也同样处于这个世界,寺院之间也不会展开批评。
然而,对于老职员们的这番言论,我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
这些都是事实!我们的确吃了冷饭。
老师确实经常到祇园去……可是对我来说,以老职员们的这种理解方式,令我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厌恶。
用“他们的语言”理解我,令我很难忍受。
“我的语言”完全不同于“他们的语言”。
即使看见老师与祇园的艺伎行走在一起,我也丝毫不会感到任何道德方面的厌恶。
老职员们的对话,在我的心中只是一种平庸的香味,留下些许的厌恶,然后就消失了。
我不想依靠社会来支持我的思想,也不想自己的思想被套上社会上轻易就会被人理解的框框。
正像我再三讲过的那样,没人理解我才是我存在的理由。
……车厢的门忽然打开了,出现了一名胸前挂着一个大篮子的公鸭嗓的小贩。
我突然感到有些饿了,买了一盒好像是海藻做的绿色面条吃了。
雾散开了,天空仍旧阴沉沉的。
丹波山脊那贫瘠的土地上,可以看到种植楮树的一户一户的造纸人家。
不知怎么了,舞鹤湾这个名字还如往常一样令我心潮澎湃。
我的童年是在志乐村度过的,自我童年开始,它便代表着无法看到的海的总称,最终变成了“海的预感”这个名字。
这无法看到的海,从耸立在志乐村后面的青叶山顶上便能够清楚地看到。
我曾经两次登上青叶山。
第二次攀登时,我正好看到了联合舰队进入舞鹤军港的情形。
停泊在波光粼粼的海湾中的舰队,可能是在秘密地集合吧。
但凡和这支舰队相关的事全都是机密,我们甚至怀疑这支舰队是否真的存在?所以远远看到的联合舰队,就如同只对它的名字有所了解,只在图片上见到的黑水鸟群一样,它们不知道别人正在窥探它们,只想着在凶猛的老鸟警惕的保卫下,悄悄地在那个地方玩耍沐浴。
……乘务员来回地通报前方停靠的站是西舞鹤站,我被这个声音惊醒了。
现在,那些匆匆挑行李的水兵已经离开了。
除了我,只有两三个长得好像黑市商人的男人正准备下车。
所有的东西都改变了。
这里仿佛遭到了英文交通标志的威胁一般,市街早已打扮得像外国的港口城市。
很多美国兵在这里来来往往。
初冬阴暗的天空下,寒冷的微风中夹杂着几分咸味,从开阔的军用公路吹了过去。
与其说是海的气息,倒不如说是无机物质铁锈一样的气味。
如同运河一般狭窄的海,深深地延伸向市镇的中心,死一般沉寂的水面、系在岸边的美国小舰艇……这里确实是和平的,然而过于周到的卫生管理,却好像剥夺了昔日军港杂乱的肉体般的活力,将整个市街变成了医院。
我并不希望在这里与海亲切会面。
身后驶来的吉普车,可能会半开玩笑地将我撞进大海。
现在想想,我的这番旅行冲动里,有海的暗示。
只怕这海并非那种人工港口的海,而是童年时期在成生岬故乡有过接触的、天然的、自然形成的、波澜壮阔的海,是粗犷豪放、总是带着怒气、使人烦躁的内日本的海。
所以我决定去由良。
夏日里,那个地方的海水浴热闹非凡,而这个季节肯定十分冷清,只有陆地与海用灰暗的力量在互相争斗。
我隐约记得从西舞鹤到由良大约十一二公里。
道路是从舞鹤市顺着海湾底部朝西,和官津线成直角交叉,不久便越过泷尻岭,出由良川。
经过大川桥之后,顺着由良川西岸北上。
然后便沿着河流一直通到河口。
我走在市街上……
走着走着,走累了,我便这样问自己:
“由良有什么呢?我这样拼命地走到底是为了寻找什么证据?那个地方不就是一片内日本的海面与人迹罕至的海滨吗?”
我的脚并不想停下来。
无论走向什么地方或者走到什么地方,我都要完成我的目的。
我要到达的地方的名字,没有任何意义。
不管怎样,我的心中产生了一股直奔目的地的勇气,近乎不道德的勇气。
有时,天气变化多端,路旁大山毛榉树下那透过树叶间隙洒落下来的微弱阳光吸引着我,然而不知为何,我却总感觉没空休息,也不愿无端消磨时间。
越接近河流的宽阔流域,地势便会变得越平坦,由良川的流水好像突然从山谷中冒出来的。
河水呈现深蓝色,河面广阔,流水在阴森森的昏暗天空下,迫不得已似的缓缓流向大海。
抵达河西岸,汽车、行人全都不见了。
途中经常看到的夏橘园,一个人都没有。
那个地方有个叫作和江的小村庄,突然草丛里一阵响动,一只尖鼻的黑狗将头探了出来。
据我所知,这附近的名胜中包含着来历不明的山椒大夫的宅邸遗址。
我没打算顺路进去参观,不知不觉便经过了宅邸的门前,大概由于一心只想眺望河对岸吧。
河中有一片被竹林围绕起来的大沙洲。
我一路走来,没有一丝风,然而,沙洲那边的竹子却随风摆动着。
沙洲上有一块依靠雨水耕种的水田,有万余平方米的面积,水里却不曾出现农夫的身影,只看到一个人背对着这边在钓鱼。
隔了很长时间才出现人影,我对此感到十分亲切。
我心想:
“他正在钓的可能是鲻鱼吧。
如果钓的是鲻鱼,那么这便意味着距离河口已经很近了。
”
此时,流水声淹没在了正在摇晃的竹林的沙沙声中。
那个地方被悠悠的薄雾笼罩了起来,好像正在下雨。
雨滴将沙洲那干燥的河滩打湿了。
一瞬间,我的头上也有雨滴落下来。
我淋着雨,然而沙洲那边的雨却早已停了。
垂钓的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我头上的阵雨也飘过去了。
每次经过路的拐角处,我的视野都会被芒草和秋草挡住。
寒冷的海风扑面而来,我马上就可以看到河口了。
在马上就要到由良川尽头的地方,露出了好几处使人深感寂寞的沙洲。
河水的确与海接近了,海潮侵犯着河水。
然而,水面越是寂静便越不可能有任何东西,就如同一个神志不清马上就要死亡的人。
河水出乎意料地狭窄。
在这里和河水互相融合又互相侵犯的海,在堆积着密密麻麻的乌云的苍穹之下,隐约地在那个地方躺着。
为了接触大海,我需要迎着从原野、田间刮过来的风继续前行。
劲风吹遍了整个北边的海。
这样寒冷的风,在人迹罕至的原野之上这般浪费地用力吹着,完全就是为了大海。
可以说,它是覆盖这里的冬天的、气体的大海,是命令式的、支配式的、无法看到的大海。
河口的对面是千层波浪,缓缓地朝着灰色的海面扩张。
河口的正面浮现出一座看起来像圆顶礼帽的小岛。
它便是距离河口30多公里的冠岛,是野鸟——大水雉鸟自然保护区。
我走进一块旱地,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是一片荒芜的土地。
此时,我的内心好像有某种意义在闪烁。
这闪烁一闪而过,意义也便随之消散了。
我伫立了许久,我的思绪被猛烈的寒风夺走了。
我继续迎着寒风前行。
贫瘠的旱田延伸到多石的荒地中,野草大多数已经枯萎,还没有枯萎且有绿色呈现出来的,只有与地面紧紧贴着的苔藓似的杂草。
这种杂草的叶子也开始卷曲,蔫了。
那一片已经是一片沙土了。
一阵颤抖似的微弱声音传了过来,听起来好像是人的声音。
这是我不自主地背对着劲风,仰望背后的由良岳时听见的声音。
我寻找人所在的地方,要去往海滨。
倒是有一条沿着低崖而下的小路。
我这才了解到,那个地方正在勉强干一项护岸工程,阻止严重的海水侵蚀。
到处都是杂乱无章地倒在地上的钢筋水泥柱子,像极了一堆堆的白骨。
沙滩上这些新的钢筋水泥的颜色,看起来特别的生机勃勃。
那颤抖似的微弱声音,原来是搅拌机震动倒入模具中的水泥而发出的声音。
四五名鼻头通红的工人,面带诧异的表情看了一眼穿着学生服的我。
我也看了他们一眼。
人和人之间互相打招呼就这样结束了。
海,从沙滩迅速地陷为研钵形,我踏着花岗岩质的沙子,走向河线边沿,此时的确感觉正一步步地靠近刚刚闪烁在心头的某种意义。
我的内心再次涌上了一种喜悦感。
寒风凛冽,没有戴手套,手都差不多被冻麻木了。
这也算不上什么。
这里正是内日本的海呀!是我一切的不幸与灰暗思想的来源、我的所有丑陋与力量的来源。
海,波澜壮阔。
海涛后浪推前浪,奔涌而至,在前浪和后浪之间能够看到通畅的灰色深渊。
灰暗的海面上空,密密麻麻的积云凝重与纤细参半。
无境界的凝重的积云不停地镶嵌着极其轻盈且冰冷的羽毛似的花边,将中间隐约可见的淡蓝的天空包围起来。
铅色的海,又背靠黑紫色的海角上的群山。
一切的东西都存在着一种动摇与不动,以及不停活动着的黑暗力量,如同矿物一般凝结起来。
我突然想到第一次和柏木见面时他告诉过我的一句话:“我们变得残暴的原因,就是在这样的一刹那,也就是一个晴朗的春天的午后,在进行过精心修剪的草坪上,迷茫地凝望着从树叶的缝隙中投落下来的阳光相嬉戏的一刹那。
”
现如今我正面对着波浪,狂暴的北风迎面扑来。
这里不存在晴朗的春天的午后,也不存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不过这荒芜的自然,与春天午后的草坪相比更能让我喜欢,更能与我的存在亲近。
在这里,我如愿以偿了。
我可以不用再遭受任何威胁了。
在我脑海中突然萌生的想法,难道就是柏木口中的残暴的想法吗?无论怎么说,我心中突然产生的这种想法,从刚刚开始便启示了闪耀着的意义,明晃晃地照亮了我的内心。
我还没来得及深思,这样的想法便如同闪光,在我心中一闪即逝了。
只是这样罢了。
不过,这个至今为止都未曾有过的念头出现了,同时立刻带给我力量,带给我莫大的力量。
毋宁说它将我包围起来了。
这是一种怎样的想法呢?就是:
“我一定要烧掉金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