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杜甫:长安奥德赛(4/5)
一再被冷落、忽视、排挤,与烦琐却不重要的公务一道,都是一种累增的疲惫。
下一年秋天,关中地区无法从战乱中恢复过来,物价飞涨,粮食歉收。
心灰意懒的杜甫再一次陷入饥饿。
向来心向朝廷一往无前的杜甫萌生了退意。
正在此时,杜甫收到朋友热情的信邀请他移居秦州(今甘肃天水)。
他没有仔细规划,立刻辞了华州司功参军的官,带着一家老小翻过陇山来到秦州。
这位朋友却并未能履行诺言,杜甫一家在秦州陷入了孤立无援进退两难的境地。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
杜甫还没有来得及享受逃离枯燥公务的闲暇,一下子落入生存的泥潭。
他还勉强振奋精神夸奖了秦州的风光:“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
”打肿了脸充胖子一般在诗句里享受他的世外桃源。
气温一天天冷下去,自然能够提供的食物终于不再能支撑他对隐居的浪漫想象。
更危险的是,秦州很快就成了战场。
秦州与吐蕃相连,安史之乱爆发后,吐蕃趁机占领了许多边地,入夜之后,常有报警的烽火闪烁在群山之间。
不得已,十月,杜甫再次带着家人远行。
这次,是受同谷县宰的邀请辗转迁往同谷(今甘肃成县)。
预想中的帮助又一次落了空。
他只能重操旧业又做起了山里采药市里换米的艰苦营生。
冬天到了,没有吃的,只能穿着短裤拾橡栗、掘黄独,勉强果腹。
儿子与他一道去挖食物却空手而归,空荡荡的家里只听见儿女喊饿的呻吟。
腊月开始的时候,为生计所迫的杜甫再次开始携家带口的迁徙。
从甘肃翻山越岭,过龙门阁、剑门、鹿头山,终于在除夕之前到了成都。
初来乍到,在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寄住在浣花溪边草堂寺的一间废旧空屋子里。
从华州到成都,乾元二年(759年)在四次长途搬迁中度过。
过了年他就虚四十九岁了。
他的曾祖父杜依艺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做了巩县县令,他的祖父杜审言在他的年纪,早已叫天下人知道了他的清狂才名。
杜甫曾经说过,自己家族到近几代衰败,钟鸣鼎食的气象不复从前。
但他的父亲杜闲最起码还是五品的紫袍高官,做兖州司马,奉天令,养得起他衣食优裕、肥马轻裘地游荡于齐、楚、吴、越。
而他,身无长物,在一年里最该享受安宁丰裕的时候,带着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们寄住在一间破庙里。
作为臣子,他无法施展抱负报效国家;作为父亲,他也无法给孩子们好的教育;弟弟们在远方,同样忍饥挨饿,妹妹丧夫带着孩子勉强生活,作为家里的嫡长子,他甚至无力团聚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他开始努力经营日常生活。
为了一个容身之处,他不得不觍着脸向朋友乞讨。
天宝年间,当他依然固执地在长安蹉跎时,跑去给当时的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做幕僚的那个朋友——高适,在安史之乱里飞黄腾达了!哥舒翰败于潼关,高适奔向玄宗,又在肃宗与玄宗争夺政权时奔向肃宗,帮着肃宗讨伐玄宗派去江南的永王李璘,先做蜀州刺史又做彭州刺史,刚好在四川。
杜甫常给他写信,多半是求他救急。
靠着高适送的一点儿米与邻居的菜蔬过日子。
下一年,杜甫发奋向朋友们求告,终于用朋友们资助的茅草,在浣花溪西头建起一座白茅草堂。
村里只有八九户人家,水流在此变缓,圆菏浮小叶,细麦落轻花。
他开辟了一块菜园、一块药栏,还沿着屋外小径种了花。
他仔细地规划了花园的样子:买了翠竹,还向朋友们写信寻觅松树、桃树与绵竹。
在五十岁这年,老杜甫终于有了一处容身之所。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贤惠的妻子,懂事的儿女能在简陋的环境里自得其乐,对于杜甫,是一种欣慰,也是一种心酸。
他不能停止对时事的关心。
别人受的苦,都像加在他身上,他自己受了苦,总要想到比他更惨的人。
夏天大风卷起屋檐上的白茅,“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但是他想到的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不能总受朋友接济,杜甫终于还是去找了一份工作,不情不愿地在异乡安顿下来,做从前不爱做的幕府。
当年在长安有些交情的严武因为军功,做剑南节度使,请杜甫做他的幕僚,甚至在广德二年(764年)为他向朝廷要了一个“检校工部员外郎”的名头。
这个从六品上的官阶是杜甫这生荣耀的顶点,但它到来在战乱频繁的时候,作为一个虚衔,表彰他做幕僚的成就,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幕府的规矩并不比在华州做司功参军轻松:晨入夜归,不是生病事故,不许迟到早退。
与刚入仕途的年轻人一起工作,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头发花白、脾气倔强的糟老头过去的故事,只觉得他格格不入。
杜甫忍受漫长的工时,忍受年轻人的排挤,失望气愤,也只能在诗句里默默排遣: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
他五十好几了,原先被掩藏在家国责任感与自我成就的强烈愿望之下,那些只习惯故乡故土的根须,被蹉跎的年岁滋养,正与杜甫的白发皱纹一道疯长。
他依然有“致君尧舜上”的决心,但他也是个老头了。
他不能抹去人人都有的那点庸俗的对落叶归根的渴望。
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儿时的往事。
杜甫出生在河南巩县。
儿时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枣树。
八月枣子熟了,弟弟妹妹嘴馋,他这个哥哥便猴儿一样,一天上树千回,丢枣子给树下笑着叫着张着手的弟妹。
他有四个弟弟,除去跟着他一起到了四川的杜丰,其余三人,在战乱里不通音信。
后来杜甫终于在成都与弟弟杜颖重聚,他们谈论起散落各地的兄弟姐妹和姑姑,团聚的愿望无比强烈,也无比困难。
他不止一次制定过回到长安的路线。
战乱仍在继续,要想回到长安、洛阳一带,关山阻绝。
宝应元年(762年)四月,杜甫听说官军和回纥军队终于收复了河南河北的大部分地区——安史之乱似乎就算是结束了。
老诗人“漫卷诗书喜欲狂”。
在这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里,杜甫喜滋滋地写下规划了无数遍的旅途: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他将顺涪水、嘉陵江到达重庆,而后沿着长江放舟东下到达江陵。
由江陵登陆,北行至襄阳,再往北,是南阳,而后就是洛阳。
从洛阳他可以去老家偃师,也可以回到长安。
每每有了一些希望,总换来更大的失望。
这年七月,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叛乱。
转过年去的广德元年(763年),吐蕃举全国之兵二十万入侵,唐朝负责带兵勤王的关内副元帅郭子仪手里只有二十人。
在安史之乱里带兵收复洛阳、长安的唐代宗再次仓皇逃出长安奔向陕州。
吐蕃军队一路向东,甚至占领了四川的一部分地区。
杜甫不得不离开成都去梓州(今四川三台)、阆州(今四川阆中)躲避。
回家的计划从此耽搁下来。
八
从乾元二年(759年)到永泰元年(765年),杜甫一家断断续续地在成都住了五年。
除去长安,成都是他成年之后居住最久的城市。
更重要的是,他在成都有草堂、花园与药圃,有一份工作,日子过得远比在长安舒适。
可是,他从没有把成都当成家,他在成都闹市的每一次游荡,都是为了收集一点儿与他一样流落在外的属于长安的灵魂。
有一位混迹人群的白发老人,因为穷,被嘲讽驱赶,是长安城里久有盛名的画家曹霸。
川人并不知道这就是当年在长安为皇帝画过坐骑“照夜白”与“玉花骢”的名画家曹霸。
现在,人人都为吃饱肚子四散奔忙,不再有人有兴趣花费时间来赞美技艺与想象。
长安城里,曹霸恐怕也不怎么认识杜甫,但此时,这个热情的节度参谋,却硬拉着他的袖子,为他写了一首好诗《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
英雄割据虽已矣,文彩风流今尚存。
……
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
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
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
曹霸有一个少年成名的弟子韩干,青出于蓝,比曹霸出名很多。
杜甫安慰他说,“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huáliu)气凋丧”——韩干画马太肥了,没能画出昂扬骨气。
但是他也给韩干写过文,赞美他说:“韩干画马,毫端有神。
骅骝老大,騕褭(yǎoniǎo)清新。
”比杜甫更晚些的美术史家张彦远批评他不懂画,见谁说谁好。
张彦远不懂杜甫的善良。
人的交往最坚固的方式总是以利益维系,或是有求于彼此,或是结成荣辱与共的同盟。
除此之外,欣赏仰慕,都不能避免地随着时间的流逝、距离的增长而淡漠。
但是杜甫,他记性过于好了。
哪怕仅仅是听说,他也永远记得他们最光华璀璨的一面。
哪怕天南海北,杳无音信,哪怕别人根本不认识他,他也一定以最热情的笔触赞美他们。
他们都是盛唐繁华的证明。
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
务实的后人还没有时间来凭吊这些细枝末节。
只有杜甫——对于杜甫,构成曾经长安城辉煌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他赖以生存的回忆。
玄宗时代,奖掖民牧,引进西域种马,到开元十三年(725年),唐王朝拥有四十三万匹骏马。
少年时的杜甫,在父亲的资助下,也爱骑着骏马游历山川;也爱在名人家里观赏好马,赞美它们“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此皆骑战一敌万,缟素漠漠开风沙”——开边拓土,为唐王朝战无不胜。
现在,国家崩溃,象征着她的骄傲的“马”也不再是最受欢迎的绘画对象。
名画家韦偃也曾是长安城里画马的高手,但在成都,主顾更喜欢他画松树。
杜甫听说韦偃在成都,赶紧不知道哪里摸出来一匹上好的东绢,扛去韦偃家,请他为自己画一壁古松。
但杜甫的草堂建成,将要离开成都的韦偃还是决定为他在璧上留下两匹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