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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兰(第2页)

但那是另一个愚蠢的梦。有时,布兰觉得一切会不会都是梦。或许他在雪地里睡着了,梦见自己来到安全、温暖的地方。你得醒来,他对自己说,你得马上醒来,否则会在睡梦中冻死。有几回他用手指掐胳膊,非常用力地掐,结果只让胳膊受伤。刚开始,他还靠记录睡觉和起床的次数来计日子,但在地下,睡觉和起床很快成了形式。做梦变成学习,学习变成做梦,事情突然涌来又突然消失。他是实际做了某事,还是仅仅梦到了它?

“一千个人中能产生一个易形者。”布兰学会飞翔后的某天,布林登君王说,“一千个易形者中能产生一个绿先知。”

“我以为绿先知是森林之子的巫师。”布兰说,“哦,我是说歌颂大地之人。”

“某种意义上是。被你称作森林之子的人有着太阳般金黄的眼睛,但每隔若干年,他们中会有人生出血红的眼睛,或是和森林深处的青苔一样碧绿的眼睛。这些特征代表诸神赐予他们的天赋。神的选民身体孱弱,在世的日子也很短暂,因为万物自有平衡。但他们一旦进入鱼梁木,便可长期驻留。一千只眼睛,一百种形态,和古树树根一样深沉的智慧。绿先知。”

布兰没听懂,便去问黎德姐弟。“你喜欢读书么,布兰?”玖建问他。

“有些书喜欢。我喜欢打仗的故事。我姐姐珊莎喜欢爱情故事,不过那些故事很白痴。”

“读书人可以经历千种人生,”玖建说,“不读书的人只能活一次。森林的歌者没书可读,他们没有墨水、纸张和文字。但他们有树,尤其是鱼梁木。他们死后便进入树木体内,进入树叶、枝桠和根茎中。于是树木便记得,记得他们的歌谣和咒语,记得他们的历史和祷词,记得他们对世界的所有认识。学士会告诉你鱼梁木是旧神的圣地,但歌者认为它们就是旧神。歌者死去后,会升华为神。”

布兰瞪大眼睛。“他们要杀我?”

“不会的。”梅拉说,“玖建,你吓到他了。”

“该害怕的不是他。”

满月当空。夏天穿行在寂静的森林,犹如灰色长影,每次捕猎都更加憔悴,因为猎物越来越少。洞口防护依然坚固,死人依然进不来。大雪又快把它们埋了,但它们还在那里,隐藏着、封冻着、等待着。其他死物加入了它们,它们曾是男人,女人,甚至小孩。死乌鸦站在光秃的褐色树枝上,翅膀覆满冰雪。一只雪熊冲过树丛,它身躯庞大,却瘦骨嶙峋,耷拉着半个脑袋,露出头皮下的森森白骨。夏天和他的族群蜂拥而上,把它撕成碎片,饱餐一顿,尽管吃的是半冻的腐肉,并且那只熊被吃时还在动。

山底下的他们有东西吃。上百种蘑菇长在这。白色盲鱼在黑色河水中游弋,煮熟后和有眼睛的鱼一样美味。和歌者分享洞穴的山羊为他们提供了奶酪和羊奶,这里甚至有些自长夏储备的燕麦、大麦和水果干。他们几乎每天都喝一种血色浓汤,里面有大麦、洋葱和肉块。玖建认为是松鼠肉,梅拉说是老鼠肉,布兰却不关心。反正是好吃的肉,煮过后鲜嫩可口。

洞穴内时间仿如凝固,广阔浩瀚,寂静无声。他们和六十多位活着的歌者,以及几千尸骨生活在一起,在巨大的山中空洞游荡。“人类不该在此闲逛。”叶子警告他们,“你听到的河流幽深湍急,一直向下流去,流向阳光照不到的地下海。此外,还有通向更深处的甬道、无底洞和神秘莫测的竖井,被遗忘的道路可以走到大地中心。很多地方甚至连我的族人也没能探明,而按人类的年份计算,我们已在这里居住了一百万年。”

尽管七大王国的人称他们为森林之子,叶子和她的族人却一点不像孩子。“森林中的小精灵”或许更合适。他们比人类小一号,正如狼比冰原狼小一号,但这不意味着他们是小孩。他们有坚果一样的深棕皮肤,像鹿般带着浅色斑点,他们耳朵很大,能听到人类听不到的声音。他们眼睛也很大,硕大的金色猫眼能看透布兰看不透的黑暗。他们的手只有三根手指和一根拇指,尖端不是指甲,却是尖锐的黑爪子。

并且他们一直在唱歌。他们用的源语,布兰听不懂,只觉声音纯净如冬日空气。“你们其他的族人上哪儿去了?”有次布兰问叶子。

“融入了大地中。”她回答,“和岩石、树木融为一体。在先民到来前,这片被你们称作维斯特洛的大陆是我们的家园,即便那时我们也人丁稀薄。诸神给了我们漫长的生命,却不让我们有太多人口,以防我们像丛林中没有狼群威胁的鹿那样过量繁殖。那是黎明之纪元,我们的太阳冉冉升起。现在太阳落下,我们的人数逐步减少。巨人也几乎绝迹,他们既是我们的敌手,也与我们同病相怜。西方山间的大狮子被杀光了,独角兽岌岌可危,猛犸象不过数百。冰原狼会比我们延续得久一点,但他们也终将灭绝。在人类造就的世界上,没有他们的生存空间,也没有我们的。”

她说起这些很悲伤,让布兰心有戚戚。事后他又想:换成人类,人类才不会悲伤。人类会愤怒。人类会憎恨,人类会发誓血债血偿。歌者唱着悲伤的歌,人类却会战斗与杀戮。

某日,梅拉和玖建决定不顾叶子的警告,去看看那条河。“我也要去。”布兰说。

梅拉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河流在六百尺下方,得走过陡峭的斜坡和弯曲的小路,她解释说最后一段必须用绳子爬。“阿多背着你绝对爬不了。抱歉,布兰。”

恍然间布兰想到,若论攀爬,没人比他强,哪怕是罗柏和琼恩。为他们抛下他的举动,他想大吼大叫,更想号啕大哭。可他几乎长大成人了,因此什么都没说。等他们出发后,他进入阿多体内,跟他们一起去。

高大的马童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反抗他——那是在狂风暴雨里的湖中高塔上——每当布兰进入他体内,阿多就像一只没了斗志的狗一样,蜷缩起来,把自己藏在内心深处,某个连布兰也触不到的地方。没人会伤害你,阿多,他对被占据了身体的大孩子静静地说。我只想变强壮一会儿。我会还给你的,一如既往。

他进入阿多体内时无人知晓。布兰只需微笑、服从,然后不停重复“阿多”,就能跟随梅拉和玖建。于是他咧嘴开心地笑,没人怀疑他的身份。他总跟着他们,无论他们欢不欢迎。最终,黎德姐弟很庆幸他跟了上来。因为玖建虽可轻松地沿绳子下去,但在梅拉用捕蛙矛抓了只白色盲鱼,决定返回时,他的胳膊却开始打颤,没法爬上来。他只能将绳子系在身上,让阿多拽。“阿多,”他拽一下就哼一声,“阿多,阿多,阿多。”

新月当空,锐利轻薄如刀。夏天刨出一只盖满白霜的黑色断臂,手指还开开合合,在冻雪中钻来钻去。上面的肉足以填饱他空空如也的肚子,之后他更敲骨吸髓。直到这时,胳膊才明白自己死透了。

做狼的时候,布兰和夏天及夏天的族群一起享用野味;做鸟的时候,他跟随乌鸦们飞翔,在日落时盘旋于山间,观察敌人的动静,听凭冷冽的空气刮过羽毛;做阿多的时候,他探寻洞穴。他发现满是骸骨的石室,直通地底的竖井。有处洞顶悬挂着巨大的蝙蝠骨架。他甚至走过横跨深渊的细长石桥,在对面找到更多甬道和石室。一间石室住满歌者,他们都像布林登一样坐在鱼梁木根茎王座上,鱼梁木根穿过他们的身体,树与人浑然一体。他觉得他们大都死了,但当他经过他们面前,他们却睁开眼睛,跟随他手里火把的光芒。有个皱巴巴的嘴一张一合,似乎要说什么。“阿多。”布兰对他说,然后感到真正的阿多在黑暗深处躁动不安。

布林登君王坐在巨大洞穴中的树根王座上,半是尸体半是树,与其说像人,不如说是扭曲的木头、老旧的骨头和腐烂的羊毛雕刻的恐怖塑像。他残破的脸孔上唯一有生气的是那只红眼睛,如同将熄火堆里最后一块煤,周围环绕着扭曲的根茎,枯黄头骨上仅挂着一点破碎的、皮革般的苍白皮肤。

他的样子仍会吓着布兰——鱼梁木的根须于他皱巴巴的身体里钻进钻出,蘑菇点缀在他脸上,白色细根从他空着的那边眼眶生出。男孩更喜欢熄灭火把,因为在黑暗中,他可以假装是三眼乌鸦在窃窃私语,而非某具会说话的可怕僵尸。

我迟早会和他一样。这想法让布兰惊恐万分。失去双腿已够糟了,难道他还注定要失去整个身体,余生都任由鱼梁木在体内生长,将自己穿得千疮百孔么?叶子告诉他们,布林登君王从树木中汲取生命。他不吃不喝,一直在睡,一直在梦,一直在看。我是要当骑士的,布兰想起来,我热爱奔跑、攀爬和战斗。但那好像是一千年前的往事。

他现在算什么?他不过是残废男孩布兰,史塔克家的布兰登——一个覆灭王国的王子,一座焦土城堡的君王,一片废墟的继承人。他曾以为三眼乌鸦法力无边,乃是可以治好他双腿的睿智老巫师,可他现在明白,那不过是孩子愚蠢的梦。我已过了幻想的年纪,他告诉自己,一千只眼睛,一百种形态,和古树树根一样深沉的智慧。和成为骑士一样好。差不多一样好。

月如黑洞,高挂天空。洞穴外,世事如常流转;洞穴外,太阳升起落下,月亮盈缺交替,冷风呼啸怒吼。在山底,玖建·黎德越来越阴沉孤僻,让他姐姐十分伤心。她常和布兰靠坐在小火堆旁,漫无边际地交谈,一边拍打睡在他们中间的夏天,这时她弟弟会去洞穴中独自游荡。天色好的时候,玖建甚至会爬到洞口,站上几小时,看向外面的森林。他裹着皮毛,仍冻得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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