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灵冲向森林,从两株披着厚厚白斗篷的松树间钻过,消失在一片白雪中。他想打猎,但猎什么呢?琼恩不像担心自己的队伍那样担心冰原狼。白林里的白狼,静如影,野人发现不了他。他也不用找,白灵想回来自会回来,急也没用。
于是琼恩轻踢马腹,率领大家进发,他们胯下矮种马的蹄子踏碎地表的冰层,陷入下面的软雪中。他们踏着稳健的步伐,走入森林,长城在身后慢慢缩小。
士卒松和哨兵树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冰柱从阔叶木光秃秃的褐色枝干上垂下。尽管去白木林的小路早被踩了出来,琼恩还是派大麦汤姆前去侦查,大里德尔和长镇的卢克也钻入森林,分头去东西两面,担任队伍侧翼的警戒斥候。这三个都是老到的游骑兵,装备了铁刃和龙晶,马鞍上挂着号角,需要时可以求助。
其他游骑兵也是好样的。至少打起仗来是好样的,个个忠诚。他们来长城之前做过什么琼恩不想探究,很多人的经历无疑跟他们身上的斗篷一样黑;但在这里,他们全是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凛冽的寒风撕扯着兜帽,有人用围巾遮脸,但琼恩仍能认出他们,每个名字都铭记在心。他们是他的部下,他的兄弟。
还有六个人骑马跟随——有老有少,有高壮也有瘦弱的,有老手也有菜鸟。六个即将发下誓言的人。马儿在鼹鼠村出生长大,艾隆和艾蒙克是仙女岛人,纱丁来自维斯特洛另一头的旧镇的妓院,这四个都是男孩。皮革和贾克斯是成年人,四十好几了,他们从前就生活在鬼影森林,已有了子孙后代。琼恩·雪诺去鼹鼠村动员那天带回六十三个野人,到目前为止,只有他俩愿意披上黑衣。埃恩·伊梅特认为他们准备好了,或者说“再怎么准备也就这样了”。他和琼恩及波文·马尔锡一起挨个考量,为他们分配合适的职业:皮革、贾可斯与艾蒙当游骑兵,马儿做工匠,艾隆与纱丁为事务官。现在,发下誓言的时刻到了。
埃恩·伊梅特骑在队列前端,他胯下的马是琼恩毕生所见最丑的,除开蹄子就是长毛。“据说昨晚婊子塔出了点乱子。”教头道。
“是哈丁塔。”从鼹鼠村跟他回来的六十三个野人里,有十九个女人或女孩。琼恩把她们安置在他初到长城时住的那座废塔中。她们中有十二名矛妇,完全能保护自己和女孩们,阻止黑衣人可能的骚扰。被拦在门外的黑衣弟兄给哈丁塔改了个淫秽的新名字,这种玩笑琼恩决不容忍。“三个愚蠢的醉汉把哈丁塔当成了妓院,仅此而已。他们被打入冰牢,忏悔过错。”
埃恩·伊梅特扮个鬼脸。“人是人,誓言是誓言,而言语就像风。你应该派人守卫那些女人。”
“那谁来守卫那些守卫呢?”你什么都不懂,琼恩·雪诺,耶哥蕊特是他的老师,而他学到了这个教训。如果连他都不能守住誓言,怎能强求弟兄们?但觊觎女野人太危险了。男人要么占有女人,要么得到匕首,耶哥蕊特曾告诉他,两者必得其一。波文·马尔锡并非全错,哈丁塔现在一点就着。“我打算再开放三座堡垒,”琼恩说,“深湖居、黑貂厅和长车楼。这些堡垒由自由民驻守,我只安排指挥官领导。其中长车楼除了指挥官和总务官,全是女人。”他知道没法彻底禁止见不得人的勾当,但距离至少会增加难度。
“哪个可怜傻瓜去当这差?”
“此刻跟我并辔而行的人。”
埃恩·伊梅特脸上闪过兴奋和惊恐混合的神情,仿佛比见了一袋黄金还刺激。“大人,我怎么得罪你的,让您如此恨我?”
琼恩哈哈大笑。“别怕,你并不孤单,我打算让艾迪去做你的副手和事务官。”
“矛妇们得高兴坏了。不过说实话,你应当派那个马格拿去管一座城。”
琼恩笑容隐去。“我不敢信任他,恐怕赛贡仍把父亲的死归咎于我。更糟的是,他生来接受的训练是怎样发号施令,而非听别人指手画脚。不要把瑟恩人和自由民混为一谈,有人跟我说,马格拿在古语中的意思是‘领主大人’,斯迪在他的人民眼里甚至近乎于神。虎父无犬子,我不需要他们跪拜,但他们得听话。”
“是啊,大人,但你总得跟马格拿打交道。要是忽视他,瑟恩人会惹麻烦。”
总司令总有处理不完的麻烦,琼恩差点脱口而出。鼹鼠村之行给他带来了太多麻烦,那些女人不过是细枝末节。哈尔克正如他担忧的那样凶猛好斗,黑衣兄弟里也有人恨自由民恨得深入骨髓。一名哈尔克的手下在校场上切掉了一名工匠的耳朵,这很可能是大规模流血的前奏。他得尽快开放那些古老的堡垒,好把哈犸的哥哥调去深湖居或黑貂厅。但眼下,那些堡垒完全不宜居住,而奥赛尔·亚威克的工匠们还在修复长夜堡。有些晚上,琼恩·雪诺反复思索:阻止史坦尼斯屠戮野人是不是个天大的错误?我什么都不懂,耶哥蕊特,他心想,或许永远都不懂。
离树林尚有半里路,秋阳拖出长长的红光,穿透光秃的枝桠,将积雪染成粉色。他们骑马经过一条封冻的小溪,冰雪覆盖的石岸犬牙参差,他们又沿弯弯拐拐的兽径行向东北。每当朔风吹起,空中便雪花乱舞,刺痛眼睛。琼恩拉起围巾,遮住嘴巴鼻子,又戴上斗篷兜帽。“不远了。”他鼓励大家,但没人回应。
琼恩在看到大麦汤姆前先闻到了他的气味。或是白灵闻到了?近来琼恩·雪诺即便清醒时,也总觉得自己和冰原狼合二为一。魁梧的白狼率先出现,甩掉身上的雪。没多久,汤姆现身。“野人,”他轻声报告琼恩,“林子里。”
琼恩让众人停下。“多少?”
“我看到九个,没守卫。有些可能死了,要么就是在睡觉。看上去大部分是女的。有个孩子,但也有个巨人。我就看到这些。他们生了堆火,烟从林子里冒出来。一群白痴。”
九个,我有十七人。但其中四个只是男孩,并且我没有巨人。
然而琼恩并不打算退回长城。若这些野人活着,说不定能招募;即便死了,嗯……一两具尸体也有些用处。“徒步前进。”他轻盈地跃下马,落在冰冻的地面上,雪没过脚踝。“罗里,佩特,看着马。”他本可让新手们看马,但他们急需战斗洗礼。这是个好机会。“散开,围成半圆,三面包围树林。要始终留意左右的人,别让间距过宽。积雪能掩盖脚步声,若我们攻其不备,就可兵不血刃。”
黑夜迅速降临,最后一缕阳光也被西方的森林吞噬,林中光线消失得无影无踪。粉雪终归纯白,仿佛被夜幕吸干了色彩。入夜的天空呈现淡灰,好像被浆洗太多次的老旧斗篷,随后头几颗星星羞涩地现形。
前方有一根暗红叶冠笼罩的苍白树干。只可能是鱼梁木。于是他探手从背后抽出长爪,左右环顾,向纱丁和马儿点头示意,他们又把消息传递给旁边的人。接着大伙儿一起冲向树林,陈雪掩盖了脚步声,只听见彼此的喘息。白灵跟他们一起奔跑,犹如一道白影傍在琼恩身旁。
鱼梁木在空地边缘围成一圈,一共九棵,大小年龄相差无几。每棵树上都雕着一张脸,无一雷同。有的在微笑,有的在尖叫,有的冲他咆哮。深沉的暮霭中,它们的眼睛是黑的,但琼恩知道,日光下那些眼睛如血一般红。就像白灵的双眼。
林中火堆十分微弱,灰烬里闪着奄奄一息的火苗,几根冒烟的断枝要死不活地闷燃着。即便如此,也比在它周围蜷缩的野人更有生命力。当琼恩冲出森林时,只有那个孩子发现了。他号哭起来,抓住母亲的破斗篷。女人抬起眼,倒抽一口气。林子被游骑兵包围了,他们穿过枯骨般的白树,黑手套中的钢铁闪着寒光。一场屠杀似乎不可避免。
巨人最后才发现他们。他蜷在火堆旁睡着了,最后才被吵醒——被孩子的哭声,被黑皮靴踏碎雪块的声音,被突然的吸气声。犹如一块巨石有了生命,他打着哈欠坐起来,用大如火腿的手揉着睡意惺忪的眼睛……直到看到埃恩·伊梅特和他手里闪闪发光的长剑。于是他咆哮着一跃而起,巨手高高抄起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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