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第一次我遇见他,是我大二的学期末,我们动员全校大学生报名参加一个暑期健康教育巡回演讲活动,找一个同学设计海报,他来了。他一见面就喊我林部长,我说袁同学,你别那么喊,别扭死了。他立即改口,说林姐,什么什么的。我说更别扭了,什么姐姐弟弟的。他就窘在那里,老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就调侃他说,傻孩子,喊名字吧。他说,噢,好的。于是就喊林姐,什么什么的。我被他弄得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这傻孩子,还真笨,真犟。一直到现在,老袁他还是喊我林姐呢,你说,这人好笑不好笑啊。
失恋的那年暑假,我回到家里,自暴自弃,什么都不想做,每天睡懒觉,看电视,在小城闲逛。临开学了,学校团委布置的“大学生暑期实践调查报告”作业,一天都没有出去实施过,一个大字也没有写。这天,老袁突然跑到我们老家的小县城来了,坐了长途汽车,再坐了一个小摩的,找到我家的小区,满头大汗,脸晒得通红,一件超大的晃荡晃荡的老头衫,湿透了。他跑过来就是要跟我说一句话,他说听他爹说,学校在下一届,省委组织部要来选调学生,直接派到基层担任干部,有好几个名额分配到我们学校,而林姐你,是候选人呢,这是前途大事,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这个,丁先生您不是师范院校毕业的吗,应该懂的,就是所谓的“调干生”。有些名牌大学毕业生不在乎这个,但师范类院校毕业生,为争这个,恨不得动手。那时候大部分人不愿意做教师,教师地位不高,收入一般,能从师范里挣脱出来,觉得很幸运,何况还是去当干部呢。您记得那时候有个小说叫《新星》吗?柯云路写的,后来拍成电视剧,热得不得了。里面写到一个乡镇领导,把一个小学女教师调到供销社当营业员,然后居功自傲地说,我把你提拔到供销社当营业员,教师变营业员,用“提拔”这个词,脱口而出,没有人觉得奇怪。可见,教师在80年代,虽然摆脱了“文化大革命”时期的“臭老九”地位,但依然是没地位的。我到学生会宣教部干部长,搭进去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当然是喜欢宣教工作,但私下里,也是有这么一份跳槽念想的,如果遇到调干机会,宣教部长当然会是一个很好的竞争筹码。我后来如愿以偿,成为调干生,宣教部里的这个身份,当然起作用了,但决胜的因素,还是我的那篇调查报告得奖了,省委组织部负责考干的领导,读了材料中的这篇报告,当场就为我加分,说这个孩子有才,有见识,适合去基层当干部。
我想,要不是老袁来提醒我,我的暑假实践调研报告就不会认真搞。不光这个,连宣教部长这个职务,我都打算一开学就辞掉。学生会是我的伤心地,初恋失败破碎了我的心,甚至我全部的理想,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不想在这个小官场里面瞎混了,准备回到书本,多读点书,准备毕业回老家当个中学政治教师。真是那样的话,我可能就会失去这次调干机会。因为距离开学时间,只剩下最后三四天,我想都没有想过调查的选题。老袁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提醒一句,说,一定要把这篇报告写好。
老袁傻乎乎地在我家住了三天。第一天我到菜市场买菜,他陪着我,说没想到你们小县城菜市场这么繁荣,规模好大。我说你别瞧不起我们这里,告诉你,不要说县城,下面乡镇的农贸市场,都比你们省城街道的那个菜场,热闹多了。他说,我还以为农村里自给自足,根本没有菜市场呢。我说,那是过去,90年代没几天就到了,时代不同了,不一样了。哎呀,他说,这个反映了农村的巨变,说不定会彻底改变农民的生活方式,甚至农业生产方式和结构,都要受到影响,简直是一次生活革命,产业革命。
我眼睛一亮,这不就是一个最好的调查报告选题吗。
剩下来的三天,我们骑车转了四五个乡镇农贸市场,又到县乡农业局等地方要来一些数据资料,开学前赶出了这篇调查报告。文章在学校得了一个一等奖,送到全省评比,又得了一个全省大学生暑期调查报告评选一等奖。
我父母亲非常喜欢老袁,一点也没有反感一个男生,莫名其妙地突然跑进家里住三天。他们问我老袁是不是我的男朋友,我说,怎么可能,大学生不许谈恋爱,而且,他比我小三岁呢,在我眼中就是个小弟弟而已。我妈妈就说,女大三,抱金砖,年龄差距没问题啊。我说,你们尽瞎想,尽瞎说。
大学最后一年,我收获了调干目标的实现,也收获了一份缘分,就是老袁。
老袁的父母很开明,人也善良,一点也没有在乎我们的年龄差距。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几乎都是在他家蹭饭的。他们的房子离学校很近,大概只有十几分钟的步行路程。毕业的时候,我胖了好多,有点不好意思。有一次,我在饭桌上说出来了,我说,我太贪吃了,又胖又丑。结果他们全家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胖点好,胖点好,看上去健康。我突然很感动,流下了眼泪。真的,特别奇怪,流得真多,像决堤似的。那晚的眼泪流完了,心里好像突然轻松了很多,有了欢欣感,有了幸福感,有了依托感。我知道,我从那个无赖前男友的感情伤害里,终于挣脱出来了。<h2>2</h2>
虽然我取得了调干的名额,不用当教师了,但我并没有觉得占到太大便宜。
我被分回老家,连县城都没有能留下,而是去了最偏远的一个穷乡,当乡团委书记。这个团委书记一当就是7年。
乡政府的机关在小镇上,一个院子围着三厢平房而已。没有自来水,院子中央打着一口水井。到冬天的时候,水井台上全结冰了,我在那里摔了好几次跟头。最严重的一次把小胳膊摔骨折了,在乡医院和自己的小宿舍里躺了几天,才能爬起来上班。
老袁两年后毕业,分在省城的卫校当美术老师。他母亲身体不好,经常住院,一到星期假日,他就忙着跑医院。偶尔老人身体稳定的时候,他赶紧就往我这里跑。从省城到我这个乡里,一路上要折腾好几次,先是坐长途汽车到我们的县城,然后转农村公交到我这里。但公交一天只有两班,不一定能赶上,所以得想办法打个摩的,坐个黑车什么的。后来老袁就在我县城的家里,放了一辆自行车,到县城后打摩的到我家,再骑上车过来。县城距离这里有30多公里,每次老袁骑过来,我感觉他都快累得断气了。我们乡里的书记不止一次跟我开玩笑,说小林书记啊,最好这孩子把你抛弃了,大家都轻松,这样折腾,下基层锻炼的不是你这个干部,而是他这个毛脚女婿啊。
我把这个玩笑话,有一次故意跟老袁说了。我心里想,这样确实太苦了,我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从乡里把干部做上去,在这里待一辈子的可能都不是没有。我想,如果老袁不是很坚持,就让他放弃算了。大不了,我的恋爱再失败一次罢了。我还跟老袁说,镇上税务所有个小伙子,无锡税务学校毕业的,长得挺精神,正在追我,我就跟他搭伙过日子算了。
老袁一听这话,什么都没说,就哭了。
我觉得他对我是真心的,人也很实在,很善良。我不想考验他了。那天是我主动求的婚。我说,走吧,我们去县城领证,结婚去。他就破涕为笑了。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就忙着登记,把手续办了。
我们的婚礼非常简单,就在县城里请了两桌亲戚和几个好朋友,吃了个饭,让大家见证一下,我们是合法夫妻了。
老袁是个纯洁的男孩,在跟我之前,跟其他女孩恐怕手都没有拉过,没有恋爱经历。而我,是有过一年男朋友的,为那个无赖还打过一次胎。在登记前,我考虑了一下,还是把这些跟老袁坦白了,我觉得藏着掖着的感情,不会长久,要趁着这个时候,条件艰苦,人在两地,前途渺茫,生活困顿,干脆把所有不好的东西,统统倒出来,看他能不能承受,愿意不愿意接受。老袁怎么回答我的,他说,这些事他都是知道的,学生会不少人都知道,背后谈论的不少,那年夏天就是怕我想不开,才跑到我家里来的。他还反过来安慰我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幸运,一谈恋爱恰好就遇对了人。
所以,我觉得我的结婚,感情条件是成熟的,我们是幸福的。
婚后大概有两三年的时间,我都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但都没有能怀上孩子。我觉得可能是打胎受伤了,怀不上。老袁觉得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太少,没有碰上受孕的机会。
这一年老袁的母亲去世了,我的母亲又生病住院了,我们简直焦头烂额。暑假里,老袁背着大包小包来了,像搬家似的。他跟我说,他辞职了。我大吃一惊,说你疯了,难道要从省城搬到这里来当无业游民,做一个连级别都没有的女乡干的家庭妇男?他说,是的。但无业游民谈不上,自由职业也是职业。他的意思是,他会画画儿挣钱的,而且有同事为他在我们县城介绍了县文化馆的一个朋友,手上有不少画海报、做电影消息和展览宣传的美工零活儿,可以揽下来。这些收入贴进来,两个人可以过日子了。最主要的是,他说我的母亲需要照顾,不能分我的心我的精力,因为干部工作来不得半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以,如此这般,怎么说家里都需要一个相对自由的人,就只能是他了。
那两年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后脊梁都是冒冷汗的。
乡里多给我一间宿舍,算是让我们看起来像有个“宽敞的家”了。因为手头没有余钱,不可能装修这两间平房,老袁就把其中一间用来生活的房子,打扫打扫,收拾收拾,墙刷白,地上铺上那时候流行的塑料地板革,看上去干干净净的,温温馨馨的;另一间则清空,他用来做画室。他自己买了一些木材,买了一套木工家伙,砰砰砰地敲打了几天,做了一些简易的画架和画台,买了一些画画的工具,然后就在那里“工作”了。我那时候协助一个副乡长抓农业结构调整,我们天天骑着自行车,四村八庄,田头地里,没日没夜地在下面跑。他为了挣零钱,也是待在他那小屋,没日没夜地画海报、画展板什么的。除了夜里睡觉的时间,我们有时候一连几天,白天几乎连照面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的电影电视里,我们这一代行将老去的人,纷纷在抒写青春,那些艰苦而光荣的岁月。用的词,多是“激情燃烧”“浪漫岁月”之类。我觉得那个符合革命岁月,符合你们这些作家诗人的想象。艰苦青春终究是苦涩的,未必激情,未必浪漫,却一定有一股力量,有一股志气,有一股奔向远大未来的劲头,对吧,这个很宝贵啊。
人只要有理想,有预设的美好未来,什么都能挺过去。我记得那时候在一本书上读到俄国文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一句话,说一个人的生活若是没有理想的鼓舞,那他就会变得空虚而又渺小。我把这句话写在每一本新启用的工作笔记本上。我们那时候,相信未来。
有一天夜里,我被冻醒了,发现老袁不在身边,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我连忙爬起来,端了一杯热水到隔壁,老袁果然在那里画展板。灯光微弱,室内像一个巨大的冰窟,一切都凝固了一般,他全神贯注,站在画板前,只有画笔在动,只有画板在发出咝咝寒鸣,噢,真的不可思议。前些年,有人议论说老袁游手好闲,我心里很气愤。老袁的苦,老袁的勤奋,老袁的责任心、爱心,可以甩大多数男人几亩地远,我心里清清楚楚。那两年,不知道老袁在那个水泥地上站了多少个日夜。我们年轻,没有经验,不懂得那样是多么伤身体,寒气从脚底上传,把他冻成了老寒腿。到了中年,他就开始吃年轻时种下的苦果了,40岁的时候,就差点瘫痪。后来,虽说没有瘫痪,但也是废腿两条,走路像拽着两条木棍,生生地往前拖着。他在椅子上坐的时间稍微一长,人就不容易站起来。一到刮风下雨天,或者季节交接期,就躺在床上哼哼,根本起不来。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相邻推荐:心腹 [综]谁说反派不懂爱 官运 圣光使者的无限之旅 [快穿]男主的黑化值又爆了 进步 官帽 乱世小郎君 离任 仕途 意图(官场浮世绘) 宗主人呢 时空管理员被迫养崽[快穿] 重生之官道 和谐小能手[快穿] 位置 校园文里的无敌反派[快穿] 绑定系统后我被迫女装[快穿] 维度融合 从猴子开始吞噬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