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算示好求和了。梦迢手边除了富贵,只得这个不似家的家,不够亲密的几位亲人。因此连成日唇枪舌战的梅卿,她也是有些珍惜的,何况亲娘?
她在心里原谅了老太太,低低咕哝一声,“我往后再不问爹的事了。娘歇着吧,我去了。”
老太太点点头,指端碾着烟袋底下坠的穗儿,低着脸,浓浓卷卷的睫毛将她眼底的心事掩得密不透风。
梦迢望她一眼,打着灯笼出去。在廊下撞见这屋里的丫头也打着灯笼,引着个年轻相公过来。
那相公梦迢认得,是个贫寒秀才,生得副好相貌,她娘新做的姘头。迎面见着梦迢,秀才作了个揖,“太太。”
梦迢点头回应,走几步回首,人已钻到屋里去了。窗户上头嵌着两个影,脑袋凑着脑袋,郎情妾意地说话,像对亲密夫妻。
也只是像而已。梦迢牵动唇角笑了笑,迤行回屋。屋里还亮着灯,榻上歪着看书的,也不过一位真真假假的丈夫。
孟玉有个怪相,素日除了公文,从不当着人面看书,也不爱附庸风雅,唯独睡前,梦迢时常看见他卷本书在手上。
今番她想起来问:“白天大好的天光你不看,这会灯昏昏的,你偏要看书,眼睛也看坏了。”
乍闻动静,孟玉歪起来,下榻又点两盏,搁在妆台供她卸妆使用,“白天静不下心来。”他回首自嘲地笑笑,“况且一个靠贪赃贿官发达的人,大白天捧着些圣学道理看,你不觉得十分装模作样么?”
梦迢懂得他的自厌,就像她偶时照镜子,也厌恶镜里的自己。她闭口不问了,坐在妆台解钗环。
孟玉就站在她身后,望着镜里的她。有些话不该细问,但他忍不住问:“大过节的,又累得你两头跑。董墨请你去,单是赏赏月么?”
“还听戏呢。”想起来,梦迢便有些失笑,“你猜唱的什么戏?”
镜里那对闪烁的眼睛,碎玻璃似的将孟玉的心割了割,他踱步往窗畔去,打趣道:“什么戏你没听过,也值得高兴?”背影在浩大的月亮底下,显得零落。
他的失意隐藏得太好了,梦迢不能察觉,摘下一支压鬓钗,金灿灿地对着烛火照了照,“唱的一出《浣纱记》,我心里都有些糊涂了,是戏本子上就有这出戏,还是董墨有意叫唱来试探我?可惜,我不是西施。”
孟玉在窗前转身,倚着窗台,“那你认为,范蠡怎么样?”
梦迢阖上首饰匣子笑了,“咱们可不是救国,比前人也比不上。你也不是范蠡。”她湘裙款动,缓缓走来,“你是孟玉,济南府的府台大人,苏州才高八斗的孟相公。”
孟玉还未入仕时,在苏州靠些杂剧本子小有名气,有些远宋“柳三变”之风,颇受娼伶追捧。那时候落笔便是满纸诗月,读过些书的女人都爱慕这样的男人。
但那些不切实际的烂漫早沉淀在权利追逐中,因此梦迢眼眶内转瞬即逝的一点倾慕,在他心里也是不切实际的。
他的笑空浮在脸上,转身躲避开了。窗外月亮也虚浮着,照着满园怪石,乱树,影儿芜杂吊诡地匝了遍地。
清雨园这头也有几分吊诡,送梦迢归家的人回来时,赶上董墨刚送了柳朝如归去。三更已过,原该熄灯歇息的,他却不睡,叫了斜春男人来跟前问话。
斜春男人从前是董墨贴身的小厮,成了亲,就成了管事的,却仍旧改不了常年惧怕董墨,在跟前陪着一脸笑,“大姑娘吃醉了,到家便倒在床上嚷嚷着要茶吃,丫头们帮着瀹了壶茶,就告辞回来了。”
闻言,董墨冷蹙额心,“我叫你们送人回去,就单是送人回去?”
斜春男人忙分辨,“想留下伺候姑娘来着,可那巷子里嘴杂,怕给姑娘惹什么闲话,不敢多留。”
暗窥董墨稍展眉头,他便把灯挪近些,笑了声,“姑娘一到咱们这里来,就觉得这园子热热闹闹的,有个家样子。爷讲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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