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着我站稳,毫不迟疑迈出书房,擦肩而过的霎那,那一缕似曾相识的墨香,湮没在昏黄的台灯。
我千方百计谋划的制敌底牌有了进展,阿波几番勘察确定了沈国安遗嘱的内容是真的,他没虚晃一枪坑我,他对关彦庭深恶痛绝,我抛出的诱饵他很感兴趣,他办不成的复仇大业,交付我也算了却一腔恨意。
何况沈国安不蠢,他心知肚明关彦庭在省委军队皆挖掘了一支后备军,言听计从同他虎狼狈为奸,他已经杀红了眼,他的宏图霸业绝不止步于扳倒沈国安,副国级是他手到擒来的,他的功勋,他的才干,他的谋略,匹配绰绰有余,他抢回属于自己的罢了,他的终极目标十之八九是取代沈国安在中央的位置。
张宗廷这块肥肉是政坛妙不可言的阶梯,踩着他,哪怕是区区的基层刑警,也能连升三级,荣登省厅的大殿。蚕食人性的蛊惑,抵挡得住的人,寥寥无几。
沈国安料定我会为张宗廷不择手段,与关彦庭反目结仇,他在天上看着这一天,他必然会给我筹码。
红桃那半月始终在哈尔滨,她是我的盾牌,遮掩我实际做的事,我是米兰手下的花魁,东北的娼妓,我有往来是情理之中,关彦庭了解也不生疑窦,充其量他推测我黔驴技穷,手里积攒的人脉,大难临头一一派上用场,一群婊子搅风波,弄不出大麻烦。他没搁心。我正巧以红桃为幌子,李代桃僵机密部署,在关彦庭警卫的监视下金蝉脱壳的概率百发百中,几乎不会露馅。
力求稳妥,我放弃了市区的近路,命令阿波驾车绕山路,这一趟委实颠簸,快抵达目的时,横亘了一条崎岖的土坡,像建设路基竣工的遗址,阿波减慢车速,盯着后视镜沸腾的尘沙,“宅子户主我也查了,沈国安上一任司机黄师傅。1993年沈国安任职副书记,端午前夕,省委安排他莅临大庆抢险指挥,鼓舞士气,那年东北百年不遇的涝灾,油田被淹,损失颇重,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黄师傅死在回程的盘山公路。他老母亲住在这宅子,听闻噩耗也撒手归西了。沈国安赞助丧葬费,接了这栋破烂的平房,说是黄师傅跟他多年,劳苦功高,留下祖宅,是他的抚恤。当时在领导班子有口皆碑,人人传颂沈书记厚待下属,是好官。”
我嗤笑,“未可知是他用来聚敛同僚内幕,销赃自己孽债的大本营。”
越驶往巷子深处,坑坑洼洼的沟壑越凹凸崎岖,映入眼帘的一栋颓废的毛胚房,悄无声息伫立在四合院中,无人问津,满目疮痍。
饱经寒霜的梧桐树罅隙是层层叠叠的夕阳,昔年的红砖碧瓦变得不堪一击,断壁残垣,鸦雀哀鸣,阴森萧瑟。
我跨进屋子,扑鼻的腐臭味儿勾得作呕,周围缀着年久失修的枯木,房梁也歪歪扭扭,硕大的蜘蛛网压在额头,阿波举着手电筒照亮,“程小姐,咱在茅厕找到了盒子,焊死的铁皮箱,铲子和斧头劈开的,是您要的东西。”
我顿时喜不自胜,他吹了声口哨,两马仔捧着盒子递给我,我端详他们长相,二十多岁的生瓜蛋子,生疏得很,“廷哥的人?”
他们毕恭毕敬,“刚在码头谋差事,廷哥不嫌我们废物,赏了口饭吃。”
阿波说程小姐打消顾虑,炳哥将背景摸得一清二楚,否则也不敢供您使唤。
我挪开视线,接过散发着茅坑恶臭的信函,快速浏览了一遍,我脸孔波澜不惊,体内风起云涌。
关彦庭披荆斩棘,二十三年卧薪尝胆,他凭能耐,也无比奸佞阴鸷,他灭口的果断,堪称是无人出其左右。我蓦地汗毛倒竖,面无表情扣住,“关彦庭的底细,不逊沈国安黑暗。传言九牛一毛,我晓得他染血,草根的贫民儿子,打败清一色的高干子弟,杀出重围坐在了省军区参谋长的宝座,他能是省油的灯吗?分文不取,与世无争,既不同流合污,也不结党营私,单枪匹马闯荡政界,混得如鱼得水,当这是菜市场买萝卜吗?银货两讫。他总要付出点什么,等价交换。我假设了无数种他平步青云的缘故,但我不晓得他新的盖陈的,染了一条江河的血。倘若揭开谜团,他的下场可想而知,一定重蹈沈国安覆辙。不”我当机立断,“比沈国安惨十倍。他简直丧心病狂。二十三岁至三十岁期间,他节节高升,势不可挡。罹难他争斗的官员,部队四名,最小的也是区级副团长,省厅两名,反贪局一名,三十八岁选中省委,他还暗中做掉了一名沈国安的党羽,那人极力反对他担任副书记一职,他杜绝后患迫不及待排除异己。沈国安也正因这一次识破他不臣之心,着手调查,挖出了不见天日的轶闻。”
阿波莫名其妙,“沈国安掌握这么多猛料,他耽搁什么?一早了结关彦庭,他便高枕无忧,斩草除根分明是轻而易举,不像他毒辣懦弱的作风。”
“唯唯诺诺的事,他们的确做不来。”我熄了壁灯,“按兵不动,蛰伏伺机,是官场独善其身的准则。逞英雄争当出头鸟,未必奏效,反而堕入泥沼,沈国安在等待一个马前卒,韩复生符合他的夙愿,受他提拔,知恩图报,培养作肱骨之臣,喂饱他的肚子,他自然竭尽所能。关彦庭咄咄逼人,雷厉风行,沈国安没顶住。差了一步而已。”
阿波掀开竹帘,伺候我上车,“韩复生是狠茬子。您打招呼前的几天,里面用电刑,憋尿,烟熏,他愣是不开口。这种角色,利益能收买吗?”
我凝望窗外混沌的晚霞,“权色,是官员堕落的诱因。韩复生不慕美色,还不许他爱权吗。关彦庭尚且做了权势的奴隶,韩复生也是血肉之躯。跻身名利场,难能一无诉求。”
我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什么,我问阿波,“用刑是撬他的嘴吗。”
阿波说纪检委要他供出沈国安在仕途的敌对,毕竟黑龙江省委书记在东北三省的含金量最高,又位列正国级,死得措手不及,连点征兆也没,中央怀疑案子蹊跷,幕后无主使操控,说不通。沈国安跑北郊的厂房做什么?您怎就被他逮住了,关彦庭的夫人,一名警卫不带,都是疑点。
我惴惴忐忑,肠子也拧得心七上八下,“他交待了吗。”,
阿波说他半个字也不吐,纪检委没辙了,大概秋后处决,至多两三月的活头了。
我脑袋埋在膝盖,滚烫的泪滴流淌过耳畔,像熊熊烈火炙烤,我强忍无边无际鞭笞我的罪恶感,一言不发。
阿波送我折返西郊别墅便匆忙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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