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待草夜情
大正九年(一九一九年)七月,我回到阔别三年的东京。
我于大正改元号不久就从美术学校毕业,暂时画些不卖钱的画,三年前举行文部省美术展览会之前,因某种原因决心折断画笔,离开了东京。起程之际,心想大概永远不会回来了,但在关西的堺市患了结核病咯血,奇异地怀念起东京来。原来客死异乡也就罢了,实际上从名古屋、大阪、吹田搬到西宫的三年间,竟然旁徨于选择邪门歪道作为人生的最终点。最后在堺市开始咯血,脸色日渐苍白,看着自己的脸像蜡般了无活气,禁不住思念家乡。实际感到死亡的阴影时,首次对二十七岁的青春年华产生依恋。
我生长在靠河的小住宅区,为了上美术学校,每天都要上下一条樱树并列的斜坡。我对那样熟悉的风景倒不怎么怀念,但是对一条只经过一次的黑墙夹道小路,位于柳桥附近的隅田川,背着行李的卖药商跟孩子们玩纸球的河堤,却一直埋藏在记忆深处,不住地折磨我的心。
回到东京投宿的「美好」小旅馆,也是从前进美术学院经过一次的地方,位于某火车站的后巷。回来后,我终日关在旅馆里不出门,听着横巷一带响起的蝉声和经过小巷石坂道的木屐声度日。原本我就无家可归。孩提时代失去双亲,其后做桐油生意的祖父母收养了我,可是他们也在我离开美术学院时逝世了。听说我有一个送去寄养的弟弟,可是我对那个懂事以前就分开的弟弟从来没有怀念的感情,等于无亲无故。
念书时代也有几个朋友。但我把自己关在旅馆的原因之一,就是怕出门时遇到从前的朋友。因此我不明白为何回到东京。然而当我躲在旅馆房间里听见木屐声时,已能浸透在住惯了的旧窝空气里。木屐声不像身居外地时那般刺耳,而像铃声一般轻脆。
可是回来数日后,当晚风吹响风铃传来淸脆的音色时,我走出旅馆,迈向根萩町方面。我打算第二天就迁出「美好」,到东北旅行一趟,于是想在怀念的夜街漫步。
来到名叫水分桥的小石桥时,日已西沉,风却突然停了,使我觉得汗流浃背。这条桥把河沟分成两叉,流进海湾。一条转去工厂街,另一条沿着河流通往繁华街。街的尽头是根荻神社,供奉著名的水神,附近是从江户时代开始繁荣的门前町。据说直到天保年间,海滨一直迫到附近。现在当工厂的噪音消失时,波浪声依然隐约可闻。也许是涨潮时刻,河水上涨了,却在暮霭之下纹丝不动。只有一棵从石头墙探出河面的柳树枝弯腰触到水面,这才知道那是河流。
透过柳叶可见小小的灯,圆形,略带红色,很像是小烟花掉下来时变成的微暗火点。远看仿如停在柳叶上的萤火虫,走近去一看,发现是一盏挂在红砖建筑物门上的洋灯。
我从河堤走下石级,站在拱门型的门前。有个「入船亭」的招牌。好像是近几年来也在大阪周围陆续增加的咖啡屋之类。建在河堤的暗处,跟留存江户时期风貌的门前町房屋颇不相称。也许附近的填海地带工厂和商事公司林立之故,这一带也受到新时代的浪潮推动吧!
用活动吊钩吊住的洋灯,在暮色中静止不动,即使走前去看,它的火焰也像随时会被雾水或夜雨弄熄一般,令人感觉渺渺茫茫。
我还在怔怔地望着那盏红灯时,门开了,出来一个穿白襟衬衫的三十多岁男人,有位女侍陪在身边。女侍穿着这个季节少见的绿色和服,就如雨后沾露的绿叶般鲜艳。
女侍假装撒娇,摇着男人的手说:「我看你还是放弃铃子的好。那个女人有一张温顺的脸,其实一只脚踏两船,把你和厂长的儿子放在天秤上比较哪。她真狠心。假如没有她的干扰,我和厂长的儿子早在这个秋天结婚啦。」
女侍一边说一边往男的肩膀偎靠过去,男人把她推开,冲下石级走了。女人吊起一边眉毛,不怀好意地笑着目送男人的背影离去,然后终于发现站在门后的我,慌忙堆起笑脸隐藏自己的狼狈。
「欢迎欢迎」她说。
我被女人的声音吸住似的走进去。内部像扇子形状往内伸展,比想像中宽敞。红砖只是外表,内装是灰泥墙壁,廉价的木地板,其间分散摆着好些铺白布的桌子和藤椅。靠窗的座位上,几名女侍围住两名穿单和服、戴巴拿马草帽的客人。砌成长四角形的窗子嵌着市松图案的有色玻璃,还未完全沉落的阳光染上紫红蓝的色彩,有如幻灯照进店内。女侍们化妆像白蜡的脸,在五颜六色的光线照射下,虽然她们都在娇笑,看起来却像坐在一度很受欢迎的活人画舞台上。
穿绿色和服的女人带我到入口附近留声机旁边的位子就座,把我叫的麦酒端来后就走进里头去了,换了一个穿白底夏天单和服的少女过来。襟领上绣了一只紫银线的蜻蜓,头发绑成我从小看惯的英国髻。
笑容可掬的少女,对外表一文不名、风度不佳的我依然热心说话,而我把脸藏在没有油气的长发下面,沉默又阴沉,大概有点可怕,她站起来,走到留声机旁放唱盘。
我在堺市听过无数次的歌「宵待草」。英国髻少女没有回位,她就靠在留声机的扩音器边,开始低声一起哼歌。不知是否在咖啡室呆久了,漫不经心地把玩鬓毛的指尖很有成熟女人的味道。
里头位子的笑声涌起,我回头去,恰好那时戴巴拿马草帽的客人身体往后仰。从那客人的肩后,出现一个少女的脸。她很拘束地坐在大财主似的胖客人身边,垂下眼睛替客人的烟管搓纸捻儿。
那名少女之所以吸引我,乃因四周的人都在大笑,只有她置身事外似的孤单寂寞。也许肤色太白了,她的脸恰好被玻璃的红光照到,沐浴在正面的黄昏里。
英国髻的少女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走到里头位子,向那位少女耳语一番。少女把烟管还给客人,也不看我一眼,继续垂着眼睛站起来。好不容易影子溜过我的桌面,少女有点顾虑似的在我旁边的椅子浅坐下来。
「是不是太暗了?」她这样说一句代替招呼,从围裙的蝴蝶结下面掏出火柴,在桌上的三分芯小台灯里点火。
窗外已经暗下来,淡淡的灯火越过玻璃灯罩照亮我们周围。少女不再说什么,配合我的无言相对沉默。大约十七八岁,脸上的白粉使她看起来有大人样,眉墨和口红的浓度却不相衬,打消了她的年轻。垂下的眼睛,白围裙下面浅黄的和服容貌,缠着暗沉的阴影。最近流行的发型安静地遮住耳朵起伏,戴着假象牙的发饰。
少女沉默地伸出细长的手指掩住双耳,好像表示不想听留声机传出的「宵待草」之歌,也像在意被酒烧红的脸颊。摹画的风情呈现在少女的发际一带,背后墙壁上的八角挂钟钟摆无声无息地摇摆着。
「什么?」少女的手突然从耳朵移开,投目注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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