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潋赤着脚跑到额娘院里时,已见王商、寇连材和孙佑良都在外头候着了,她心里头知道皇上已经在额娘的暖阁里头了,本想尽快见到额娘的她却忽然止步,她望着额娘暖阁的窗棂想,额娘一生都与自己最牵挂的亲生儿子分离,如今一定有许多发自肺腑的话要对皇上说,纵然自己再想见额娘,她也愿意再等一等,让额娘和皇上再单独相处一会儿,给额娘一些时间,也给皇上一些机会。
载潋望着额娘的窗,双眼已噙满了泪水,她没有走进暖阁去,而是跪倒在了额娘的暖阁外,是因为此时在里头探望额娘病的人,不仅仅只是额娘的儿子,更是万乘之尊的皇帝。
片刻后载洵与载涛便也到了,他二人抬头见了王商与寇连材便知道皇上已经在里头了,见王商与寇连材并没有皇上的话要传,他二人便也不敢冒然进去,于是也跪倒在载潋的身边。
载沣与载泽走在后头姗姗来迟,等着载沣进来,王商才从婉贞福晋暖阁门前的台阶上走下来,对载沣道,“醇王爷,万岁爷在里头和福晋说话呢,劳您先在外头等等。”
载沣忙点头道,“自当如此,万岁爷有话同福晋讲,我们在外候着便是。”随后他吩咐了张文忠,去请两位侧福晋与各府各院内的管事与掌事姑姑们都到院里来候着,便也跪倒在暖阁门外。
片刻后婉贞福晋的院里便跪了黑压压一片人,载潋见此情状,便想到阿玛临终前也是如此,王府里所有管事与掌事姑姑都到思谦堂外跪着。她知道额娘恐怕是真的要不好了,心如刀绞般一次疼过一次,她隐隐听见皇上的哭泣声从暖阁里传来,感觉自己的气力都要被掏空。
院内虽跪了满满一地的人,可却听不到分毫交谈的声音,气氛压抑得令人害怕,人群中只有隐隐的哭声传来,除此以外再听不到其余一点声响。
载潋不知自己已跪了多久,只感觉膝盖已经跪得发疼,她想额娘总该传自己几位兄长进去了,可却迟迟不见动静,又过了许久,她才看见王商掀了门帘进到暖阁里去,随后又疾步从暖阁里出来,走到众人面前低下头去,轻声道,“三格格,福晋和皇上在里头传您呢,快请吧。”
载潋有些微怔,她没想到额娘会不传兄长们而传自己,更没想到皇上仍在里头,额娘就传自己进去。可等不得载潋想清楚为什么,寇连材也已从门外的台阶上走下来催促载潋道,“三格格快着吧,福晋气力虚弱,留着话和您说呢。”
载潋强打了精神,反复吸气令自己冷静,她用手擦去了刚才流了满面的泪,才跟着王商缓缓进了暖阁。载潋才进暖阁,王商便退了出去,留她一人向里走,她见额娘卧房里那面溪涧仙鹤的屏风仍立原处,屏风后的铜胎珐琅香炉里飘起缕缕的青烟,卧房内窗上挂着的轻纱正随着吹进来的风飘。
载潋忽不敢再向内走,她痴痴地想,若不见最后一面,那额娘就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想至此处,她的泪又已流了满面,直到她看清了此时躺在床榻上的额娘,她终于抑制不住自己情绪,疾跑了几步,扑倒在额娘的床边,喊了声“额娘”后便放声大哭。
婉贞福晋心里其实早就清楚自己时日无多,已将身后事都做了打算,她不恐惧死亡,只是想陪儿女们再过最后一个春节,才强撑到了今日。
而直到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她心中便想起自己的丈夫醇贤亲王奕譞,想起他生前最牵挂海军,临终前仍不忘叮嘱皇上要记得海军,思及此处,婉贞心中已是百般煎熬痛苦,于是在醇王府祠堂内醇贤亲王的灵位前静坐了两日,粒米未进,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了。
婉贞看见载潋扑倒在自己的身边,眼泪将被面都已经打湿了,便缓缓抬起手去抚了抚载潋的背,语气仍旧温柔地对载潋说道,“潋儿,别哭了,额娘能在你和皇上的陪伴下离开,你不知额娘心里头有多幸福。”
载潋此刻才抬起头去,她用双手紧紧握住额娘伸出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来回摩挲,载潋从没有任何一刻像此时一样悲痛,她深深明白,她要失去自己在世上最亲的人了。载潋感觉心口中泛起的疼痛几乎要将自己吞没,使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载潋缓了许久,才断断续续说出一句话来,“可是额娘…女儿不想离开您,不想再也见不到您…”
婉贞鼓足了力气去替载潋擦泪,笑望着她道,“潋儿,别为额娘伤心,你要为额娘高兴。额娘这一生来,无时无刻…没有一天不忍受着…与亲生孩儿的分离之苦。如今终于都不必再忍受了…额娘要去见你阿玛了,我们会在天上陪着你,会一直陪着你。”
载潋回忆起自己记忆里的额娘,总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她活得并不快乐。她要忍受自己的丈夫纳妾,忍受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与自己分离,忍受丈夫的妾室屡有所出…
“潋儿,”婉贞用手拨了拨载潋的头发,又擦了擦她眼角的泪,轻声对她道,“潋儿,你是额娘后半生所有的快乐,所以额娘想让你快乐地活下去,额娘喜欢看你笑,不愿意看你哭。”
载潋望着额娘,听着她的声音已越来越虚弱,感觉心已被撕成了碎片,可她却一个劲地点头,为了额娘,她忍住不再流泪。载潋紧紧攥着额娘的手,她感觉到此时正跪在自己身边的皇上,也伸出手来为自己擦了擦眼角的泪。
“皇上…”载潋听见额娘在叫皇上,皇上便立时也伸出手去握住了额娘的手,因此时载潋正握着额娘的手,皇上的手掌便覆盖在了载潋的手背上,他开口应道,“儿子在,额娘请说。”载潋听得出皇上的声音也已沙哑哽咽了,载潋缓缓转头望向皇上,见他双眼红肿,便知道皇上刚刚也一定哭过了。
载潋本想忍住不再流泪,但却在听见皇上唤额娘为“额娘”的瞬间里突然泪如雨下,她知道额娘等这声呼唤已经等了一辈子,却只有在病危之际才能亲耳听到。
婉贞伸出另一只手来,仔细抚摸着皇上的脸颊,她自己的眼角也开始淌泪,嘴角却仍旧挂着笑意,“额娘真想再多看你几眼。”
载潋侧眸去看皇上,见他双肩颤抖,泪滴顺着皇上的鼻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来,无声的悲痛带给载潋的震撼更大,她无法想象皇上此刻的心情,前有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国事,后又有亲生母亲病危的家事。
婉贞此刻忽然从自己的枕头上取出一枚荷包来,上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样,婉贞将荷包交给载潋,对载潋道,“潋儿,替额娘拿出来。”
载潋抽出自己的双手来,微微有些颤抖地打开荷包,见里面装有两块剔透的白玉,载潋小心翼翼地将两块玉拿出来,见其中一块拴着石青柳黄色的朝天凳络子,而另一块则拴着一段松花桃红色的攒心梅花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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