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3/5)
耳边悄悄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听说,有为子是带着饭盒悄悄溜出家门的,原本想送往邻村,没想到在半路被埋伏的宪兵抓住了。
毋庸置疑,这盒饭是要拿去给那名逃兵的。
那名逃兵是在海军医院与有为子相爱的,所以怀了孕的有为子被医院赶了出来。
宪兵追问有为子逃兵躲藏在何处,但她只默默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而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有为子的脸。
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被抓起来的女疯子。
月光之下,她的表情看上去极其坚定。
迄今为止,我从未看到过一张像这样充斥着强烈的拒绝感的脸。
我感觉我自己的脸是被世界拒绝的脸,但有为子的脸是拒绝了世界。
月光冷酷地洒在她的额头、眼睛、鼻梁及脸颊上,可是也不过是荡涤着这张坚定的脸而已。
她只需轻轻地动一下眼睛,动一下嘴巴,她试图拒绝的世界便会将这些当成信号,从这里开始快速崩塌吧。
我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她的脸。
历史在那个地方停滞了。
这张脸不管是对将来还是对过去全都搭不上边。
这张匪夷所思的脸我们曾在刚砍伐过的树墩上见到过。
虽然这张匪夷所思的脸还带有新鲜且嫩滑的光泽,但已经停止成长了。
那不该被沐浴着的风和日光,忽然在原本不属于自己世界的横断面上暴露,将美丽的木纹描绘了出来。
这张脸仅仅是因为拒绝而被暴露在了这个世界上……
我不禁感觉有为子这刹那间的美丽,不管是在她的生命中,还是在观望着它的我的生命中,只怕是唯一的一次。
可是它维持的时间并没有我想象中长,因为这张漂亮的脸蛋一下子变得扭曲起来。
有为子站了起来。
此时,我好像看到了她的笑容。
我好像看到她洁白的牙齿在月光下的闪光。
关于她那扭曲的脸庞,我不能再赘述了。
因为当有为子起身的时候,她的脸避开了明亮的月光,掩藏在了小树林的阴影中。
我为没有见到有为子决心背叛时那张扭曲的脸而深感遗憾。
要是我仔细观察,也许我会产生宽恕他人之心,包括宽恕所有丑恶。
有为子指向邻村鹿原的山背后。
“是金刚院!”宪兵呼喊道。
接着,我也产生了一种孩子赶庙会凑热闹似的欢喜。
宪兵从四面八方围住了金刚院,并且要求村民们从旁相助。
我出于幸灾乐祸,与其他五六个少年一起,抢先加入了以有为子为向导的第一队人马。
有为子在宪兵的押解下,带头朝着洒满月光的路走去。
她那充满自信的步伐,令我十分吃惊。
金刚院举世闻名。
这座名刹位于山后,从安冈步行过去大约只需要十五分钟。
那里有高丘亲王亲自种下的榧树,还建有据说是左甚五郎[2]修建的雅致的三重塔。
夏天时,我们总喜欢去后山的瀑布沐浴玩耍。
河边有一面正殿的围墙。
破旧的泥墙上长满了芒草。
洁白的芒草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正殿大门的一旁,盛开着山茶花。
一行人默默地沿着河边向那里走去。
金刚院的佛殿修建在更高的地方。
从独木桥过去后,右边是三重塔,左边是枫林,继续朝里面走去,眼前是巍然的一百〇五级长满了苔藓的石阶。
这是石灰石的台阶,很容易滑倒。
即将走完独木桥时,宪兵转过头摆了摆手,要求一行人停下脚步。
听说以前这里有一座由运庆、湛庆[3]建造的仁王门。
从这里继续往里走,有九十九谷的群山,全部都属于金刚院的领域。
……我们全都屏住了呼吸。
宪兵不停地催促有为子。
她自己一个人走过了独木桥,我们紧紧跟在后边。
石阶下方笼罩在阴影下,不过中段以上都沉浸在月光中。
我们各自在石阶下方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
微红的枫叶在月光之下显得黑黝黝的。
金刚院的正殿便位于石阶上方,从这里向左,倾斜地架起了一座游廊,直接通往神乐殿似的空御堂。
御堂悬空着,模仿的是清水寺的舞台,由山崖下很多柱子与横梁的组合支撑着。
御堂、游廊,包括支撑它们的木架,在历经了风吹雨打之后,看起来格外白净,宛若白骨。
枫叶正盛的时候,红叶和白骨堆似的建筑,呈现出一派完美的和谐景象。
可是到了夜里,随处可见的白色木架沐浴在斑驳的月光下,看起来既怪异又优美。
逃兵好像是藏在舞台上方的御堂中。
宪兵试图以有为子为诱饵,诱捕他。
我们这些证人屏住呼吸藏在暗处。
虽然我们被笼罩在10月下旬寒冷的夜气中,但我的脸颊却在发烫。
有为子独自去攀爬一百〇五级石灰石台阶了,好像狂人充满了豪情……她的黑西服及黑头发之间,只有她漂亮的洁白的侧脸。
在月亮、星星、夜云、以茅杉的棱线与天空连接的山峰、斑驳的月色、清晰可见的建筑物等的衬托下,我深深地陶醉在有为子的背叛的美中。
她一人昂首挺胸,她有资格攀登这白石阶。
她的背叛,就像星星、月亮以及茅杉。
意思就是,她与我们这些见证者居住在这个世界上,欣然接纳了这样的大自然。
她代表着我们,向上攀登。
我气喘吁吁的,不禁这样想道:
“因为背叛,我终于可以被她接纳了。
此时她是我的。
”
……所谓事件,将会从我们记忆的某一点上消失。
眼前依旧是在攀登一百〇五级长满了苔藓的石阶的有为子。
我感觉她似乎永远都在攀登这石阶。
但是,后来的她有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可能攀登到石阶尽头的有为子又一次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
此后,她既不会彻底拒绝这个世界,也不会彻底接纳这个世界。
只不过身陷爱欲,为一个男人迷失了自己。
所以,后来想想,我只能将这个事件当作一幅旧石版画的景象对待……有为子走过游廊,冲着御堂黑暗的房间大声呼喊。
此时我们看到了男人的身影。
有为子对他说了些什么。
男人拿着手枪冲着台阶中间开始射击。
宪兵也从石阶中间的树丛里面开始回击。
男人再次举起手枪,对着试图逃往游廊那边的有为子的背后连开数枪。
有为子应声倒地。
男人又举起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
——以宪兵为首,人群纷纷跑上石阶,急匆匆地跑到两具尸体旁。
我对此置若罔闻,仍然一动不动地躲藏在枫林的隐蔽处。
层层叠叠的白色木架,纵横交错地在我的头顶上耸立着。
耳畔传来轻微且毫无章法的踩在游廊地板上的脚步声。
两三道交错的手电筒光束,越过栅栏,直接照射着枫树的树梢。
我看,这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只能看成是遥远的事了。
感觉迟钝的人如不流血,就不会有手足无措的感觉。
可是,只要有流血,也就代表已经是悲剧结束之后了。
不知不觉,我居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发现我被大家遗忘在这里。
耳畔小鸟鸣个不停。
朝阳直射进枫树下方的枝丫深处。
白骨似的建筑物仿佛接受着日光的洗礼,好像又恢复了生机,寂静且自豪,使空御堂朝着被枫树林覆盖的峡谷延伸了过去。
我站起来,打了个冷战,将周身四处揉了揉。
残留在体内的只有寒冷而已,只有寒冷残留了下来而已。
第二年春假,父亲将袈裟披在国民服外面到叔叔家拜访,说想带我去京都待两三天。
当时,父亲已经患了非常严重的肺病,身体非常虚弱。
我感到十分惊讶。
不只是我,叔叔和婶婶同样劝父亲取消此次京都之行,但父亲坚持己见。
后来想想,父亲可能是想趁自己还活着,将我托付给金阁寺的住持。
当然,拜访金阁寺是我多年以来的梦想。
即使父亲强打精神,大家仍能看出他已病入膏肓。
我真的毫无心思和病重的父亲外出游玩。
未曾谋面的金阁近在咫尺,我的内心却有些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