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李白:赌徒(4/5)
宁,势如破竹般抵达润州。
润州,距离他要去的广陵(扬州)还有六十三里。
至德二载(757年)二月十日,润州的对岸瓜州忽然树起“讨逆”大旗,旗帜延绵,在阳光与江水照耀下闪闪发光。
肃宗的亲信太监也在诏讨队伍里,昭告天下:这次进军,在新皇帝那里,是叛逆。
永王的军队人心浮动。
那天晚上,永王的亲信季广琛召集相熟的将军,割臂结盟,背叛李璘,渡江而去。
高楼被拆掉第一根柱子,轰然倒塌,永王的军队很快四散投降,逃跑,永王只能带着少数亲信先往晋陵(今江苏常州),又往长江上游的江西逃去。
官军紧追不舍,最终将永王李璘射杀在江西大庾岭。
九
李璘兵败,随从四散。
李白混在败亡的队伍里从丹阳坐船奔向东南方向的晋陵。
二月的江南,夜风湿冷,追兵紧跟在后,火把相连如同燃烧的星火。
恐惧与寒冷交替,漫漫难熬。
熬不过去的时候,李白唱起了歌。
穷途末路的水边,是一定要唱歌的:荆轲刺秦,永诀易水;项羽败亡,自刎乌江。
但李白唱的这首歌,是委屈:他以为他是英勇的,他毫无疑问代表正义,他要去讨伐安禄山的!没想到,他把自己投入到一场本来已经避开的战争中,在政治的翻覆里,他也成了一个反贼。
比起道术,其实李白更相信历史对于命运的占卜。
公元前597年晋国与楚国战于两棠,晋军败绩,前有楚军,后有黄河,晋军被逼入绝境。
记录这次战争的左丘明在《左传》里冷酷而准确地描述晋军慌乱的逃窜;“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
”《诗经》里把一同并肩作战的士兵叫“同袍”,但在这里,两支部队争夺逃亡的船只,先上船的士兵疯狂砍向扒着船舷的同袍。
一截一截的手指维持着用力弯曲的角度咚咚咚咚地落在被血洗过的船上。
又过了两年,楚国围攻宋国,围城九个月,城内“易子而食,析骸以爨(cuàn)”——守城的军民交换孩子吃,吃完了肉再把骨头拆了当柴做饭。
残酷的战争最后都归入自相残杀的结局。
李白在这首《南奔书怀》里,用了这两个典故:“舟中指可掬,城上骸争爨。
”历史如同诅咒一般再现:玄宗的两个儿子带着各自的军队相互残杀,而长安、洛阳失陷,安禄山的将领阿史那承庆攻陷颍川郡,江陵、荆州以及荆州扼守的长江下游江南与巴楚地区都危在旦夕。
李白不耐烦太复杂的细节,战争也好,政治斗争也好,他不像杜甫那样工笔细描某一场具体战争的残酷。
但更抽象地,他感觉到人类历史一再地重复,这让他失望烦闷。
他曾经满腔热血,希望扫清寇乱,但现在,只能把一腔委屈气愤唱进逃亡的歌里,拔出剑砍向废墟里烧焦的柱子。
李白想逃回庐山,半道在彭泽被捕。
这一个月的从军行,成了李白无法洗脱的污点。
他只好拼命为自己辩解,“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都是因为太有名,被逼的。
但他在永王的宴会上眉飞色舞写下的诗句白纸黑字。
永王征辟时,拒绝了他的名士后来都活得好好的,到了李白这里,“胁迫”就如此严重不能拒绝?颠倒错乱,自相矛盾,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
李白被押在浔阳狱中时,永王李璘的谋士伏诛的消息每天传来,不知道哪一天就有好酒好菜送进牢房,点到他的名字。
他的妻子宗氏是武则天时代宰相宗楚客的孙女,此时托着家里的关系为他上下奔走,眼泪流干,受尽白眼。
他还有一双儿女,刚刚从战乱的北方安全归来,他还渴望有生之年再次回到长安,登上金灿灿的宫殿。
他要活下去。
他疯狂地向所有能为他说上一句半句的人投诗求救,比如他十年的老友高适。
天宝三载(744年),李白、高适与杜甫一起漫游梁宋,跑马观妓。
那时候的李白名满天下,有皇帝赠予的黄金,有谪仙人的美誉。
那时候的高适只不过是居住在宋中无数不得意的穷酸诗人。
除去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参加过一次不成功的制举,别无建树。
现在,李白是阶下囚,高适成了御史中丞、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
李白终于还是拉不下脸直接向高适求救。
浔阳张孟熊将往广陵去做高适的参军。
朋友远行嘛,写一首送别诗总是应当的。
他为张孟熊写了《送张秀才谒高中丞并序》,只是写着写着,主角变成了高公——“高公镇淮海,谈笑廓妖氛”;又说到自己的冤屈——“我无燕霜感,玉石俱烧焚”;自比邹衍——邹衍事燕惠王尽忠,遭谗言下狱,邹衍仰天哭,五月天为之下霜。
他为这首诗写了一个小序,说他在狱中读秦末历史,读到张良的故事,深为感动。
他想让这通夸张的吹捧在“读历史至张良一节”这个随机事件之下,显得不那么捉襟见肘的刻意,他也想高适能够明白他的志向与冤屈。
看起来很有希望。
永王的幕僚季广琛在高适的帮助之下免于死罪,那么他这个旧友,更该获得助宥,毕竟他们曾经在天宝三载(744年)的秋天一道饮酒观妓,射猎论诗。
但李白对高适的吹捧随着求他搭救的热望一道石沉大海,李白从此再没有等到高适的只字片语。
寄予厚望的一步踏空,李白还有运气。
在李白疯狂干谒名人的青年时代,他曾经见过名诗人宋之问的弟弟宋之悌。
不同于宋之问的文采,宋之悌是个有勇力的武夫,在四川一带做过益州长史、剑南节度使兼采访使。
告别时,李白为他写了名句:“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现在,宋之悌的儿子宋若思正做江南西道采访使兼宣城郡太守,带兵三千赴河南对抗安禄山,路过浔阳。
死马当作活马医,李白也向他投了诗。
没想到,这个半熟不熟的旧友之子向他伸出了援手,将他救了出来。
侥幸不死的李白以为他重获清白。
留在宋若思幕府里,一面为他写公文,陪他饮酒赴宴,用他能做的一切表达感谢;一面一不做二不休,请求宋若思向皇帝推荐他做官,甚至推荐信,他都替宋若思写好了。
他以宋若思的口气吹捧自己说:李白当年在长安,是“五府交辟,名动京师”,人人抢着要,红得不得了。
现在因为永王的事情含冤得罪,实在无辜。
李白此人“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
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是稀世之英。
陛下您赶紧拜他一个京官,让朝堂上也有光。
于是四海豪杰,都会望风而动……
李白信心满满,也许因祸得福。
奏表递上,没有等得朝廷任何的回复。
没多久,连宋若思的幕府也待不下去了,他辞职而去,很快在宿松山大病一场,病中也不忘向刚从凤翔来浔阳,都统淮南诸军事的宰相张镐赠诗求引荐。
这个后世声名寂寂的张镐,从不知道在这一年他承担着解救唐代诗坛最重要的两个诗人的重担:夏天的时候,他刚把杜甫从凤翔的死牢里救出来,此时,又收到李白寄来的求助。
依然没有回复。
到了冬天,朝廷的回复姗姗来迟:
李白从贼,流放夜郎。
十
八年前,李白的好友王昌龄流放龙标(今湖南怀化县),在李白眼里那就是最险远的边地,他为王昌龄写了一首诗,把龙标比作传说里有去无回的夜郎(今贵州正安县):“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没想到现在,愁心、明月与他这把老骨头真的要一起往夜郎去。
从浔阳到夜郎,需要经洞庭,出荆门,过三峡。
这一路,李白走了大半年,从江夏、岳阳,到长沙、衡山、零陵。
他名满天下,各地都有接待他的朋友,请他喝酒,请他玩,他再写诗相赠,把流放过得像长期巡游,直到这年冬天,到了三峡边。
冬季枯水,滟滪堆出水二十余丈,三峡难以通航,进出都只在春秋两季。
李白滞留沔州(今湖北汉阳),以为自己有生之年不能再回来,郑重地写了一批诗,留别他的朋友们。
没想到,乾元二年(759年),李白流放夜郎的第三年,朝廷大赦天下,死罪改流放,流放以下赦免。
李白流放,半道而还。
他快六十了,兴奋起来还是跃跃然,像个孩子。
他把跃动的心情写进诗里,就是自由跳动的意象。
他不耐烦律诗在颈联、颔联规整的对仗,那像是一个盒子,装不下李白。
他选了最擅长的七言绝句,四个散句如一篇飞天遁地的游记,有色彩,有速度,有声音,一切都为了衬托他的兴奋,便成名篇: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早发白帝城》
过了年,他虚岁六十了。
枷锁与宫殿都弃他而去,他又一次回到三十多年前他从蜀中出发的那一刻。
那时候,他从四川出发去看外面更广阔的天地。
顺江而下,出三峡,下荆门,游洞庭。
同样的峨眉山月,同样的夹岸群山。
那时候他写“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长江出三峡之后骤然开阔,他写“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外面的世界带着无穷机遇与巨大成功在静静等着他。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月亮、江水与云都格外明亮。
现在,他又过三峡与峨眉。
江山没变,岁月空长。
他得到过财富、荣耀,现在都失去了,只剩老病穷困,孑然一身。
还是一样的月亮,老李白此时仰起头,竟发现一种寂寂苍茫:“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
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
”
漂泊半生,一无所有,李白又想到了江南。
十一
顺江而下,李白去了当涂,与他在当涂做官的族叔李阳冰住在一起。
当涂有一条伸入长江中的岬角叫牛渚矶(更普遍的名字是“采石矶”),这里江面变窄,两岸绝壁乱石,是军事要地。
李白很爱这个地方,来过许多次。
在更早远的时空,他喜欢的谢家人也常来此处。
谢朓的曾曾叔祖谢尚镇守牛渚,在秋夜泛舟赏月,月色明亮,枫叶鲜艳。
他听见江上的小船里,有人在吟诗,是袁宏在吟诵自己写的《咏史》。
谢尚很喜欢,便去结交,而后成就一段相知的佳话。
从前许多个在牛渚矶江边游荡,胡思乱想的夜里,李白写过一首《夜泊牛渚怀古》记下这个典故: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许多年过去,李白又来牛渚。
当时人多半认为他神经兮兮,颠三倒四,任性妄为。
为了做官,就没脸没皮地自我吹捧,干谒求人,当道士,拜道箓,跟皇帝与公主套近乎,最后他孤注一掷地吹捧“反贼”永王李璘。
他知道,不在乎,冷冷写过:“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他不自我辩白,但暗地里也会怅惘——怎就没有一个人能像谢尚理解袁宏一样理解我呢?
李白的希望与失望火焰一样此起彼伏,大多数时候,他有意选择向别人展示高亢明亮,但面对自己的时候,他不得不诚实面对孤独。
他有许多朋友,也有他们永不能触及的角落。
他只身面对一轮月亮的时候,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
他与敬亭山默默对坐的时候,是“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对未来的希望是一道阀门,拦住他的失望、寂寞。
但是年龄是阀门上的胶皮圈,慢慢地,年轻时熊熊燃烧的热望渐渐冷却松弛,现在他要面对的不是希望、失望的交替,而是最终的熄灭。
他这具躯体诚实地记录了在人间行走的磋磨。
他生病。
躺着躺着,春天到了。
出去走走,也写了一首诗:
沦老卧江海,再欢天地清。
病闲久寂寞,岁物徒芬荣。
借君西池游,聊以散我情。
扫雪松下去,扪萝石道行。
谢公池塘上,春草飒已生。
花枝拂人来,山鸟向我鸣。
田家有美酒,落日与之倾。
醉罢